我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了。我的书城 罪芯章结耕新筷
一股沸腾的愤怒,化作了一股更深沉的,冰冷的悲哀。
出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能杀掉眼前这些士兵。
但我能杀掉这个世界上,所有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士兵吗?
我能拯救这个母亲。但我能拯救这个世界上,所有在痛苦中沉沦,最终将屠刀挥向更弱者的,可怜人吗?
我不能。
因为我不是在对抗“人”。
我是在对抗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本身。
“走吧。”梁凡的声音响起,“这里的戏,不好看。”
是的,不好看。
因为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作呕。
我们继续向南。
但这一次,我们不再跟随难民大流。我们选择了更偏僻的道路,昼伏夜出,像真正的孤魂野鬼,游荡在这片燃火的大地之上。
然而,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剧本里,不存在任何安全的角落。
半个月后,在一处名为“枯水涧”的河谷,我们还是被一队正在“抓壮丁”的军队,给堵住了。
那是一支打着“太子”旗号的军队。
他们的衣甲,比之前那队溃兵要完整得多,但脸上的神情,却同样麻木而凶狠。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校尉。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们,就像屠夫在打量两头待宰的牲口。
“看你们两个,身子骨还算硬朗。是自己跟我们走,去吃粮当兵。还是想让老子把你们的腿打断,再拖着你们走?”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没有说话,看向梁凡。
梁凡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校尉,仿佛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我知道,我们不能反抗。
在这个距离天启城足有千里之遥的地方,突然出现两个能轻易放倒一整队官兵的“流民”,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这会立刻引来“祂”的注视和“修正”。
于是,梁凡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从“流民”,变成了“炮灰”。
我们被编入了一个名为“新三营”的队伍。整个营,五百人,几乎全都是像我们一样,被强抓来的壮丁。
有农夫,有货郎,有手艺人,甚至还有一个酸腐的,连刀都拿不稳的穷书生。
我们的“任务”,很简单。
就是在下一次战斗中,作为第一波,被派去冲击敌人“瑞王军”阵线的,消耗品。
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战斗。/小!说+C\M+S* ,追¨最*新+章\节?
他们只是发给我们一把已经卷了刃的腰刀,和一件勉强能称之为“甲”的,破烂的皮马甲。
然后,就是无尽的,麻木的行军。
我们像一群被绳子牵着的牲口,被驱赶着,走向那个名为战场的,巨大的屠宰场。
这期间,我见识到了“军队”剧本的更多细节。
老兵对新兵的欺压与霸凌。军官对军粮的克扣与倒卖。
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这支军队,就像一个微缩的,等级森严而又腐朽不堪的“小朝廷”。
那个抓我们来的校尉,名叫“王二麻子”。
他就是这个“小朝廷”里,一个典型的,不大不小的“贪官”。
他克扣我们的口粮,将省下来的粮食,拿去和后勤官换酒喝。
他还会在夜里,将被抓来的,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子,叫到他的营帐里去。
那个被抓来的穷书生,就因为长得白净,被王二麻子盯上了。
第一天晚上,书生被叫进了营帐。第二天出来的时候,他走路的姿势,已经变得很怪异。他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自己的那本破烂书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流泪。
第三天晚上,当王二麻子的亲兵,再次来叫他的时候。
书生,选择了反抗。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书卷,砸向了那个亲兵的脸。
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两个亲兵,打断了手脚,像一条死狗一样,拖进了王二麻子的营帐。
那天晚上,营帐里传出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第二天,我们开拔的时候。
书生的尸体,被随意地,扔在了路边的沟壑里。
他那本被鲜血浸透的书卷,散落在他的身边,书页被风吹起,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书生的死,在整个“新三营”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所有人都麻木地看着,然后,继续低头赶路。
仿佛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那名为“慈悲”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地,磨去。
我开始真正理解,梁凡所说的,“不看”。
不是闭上眼睛。
而是,让自己的心,变成一面镜子。
只映照,不评判,不介入。
因为一旦介入,你就会被镜子里的世界,拉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最终,被它同化,碾碎。-x~i*a-o¨s?h_u·o?h¨u′n*.\c*o!m?
我们在军中,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们见证了无数次,像书生之死一样,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残忍的“小剧本”。
我们也终于,等来了那场,注定要将我们这些“炮灰”,彻底消耗掉的,“大戏”。
那是一场,名为“川阳关争夺战”的战役。
川阳关,是横亘在太子与瑞王势力之间的一处天险。谁能拿下它,谁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我们所在的这支军队,就是太子一方,派来攻打川阳关的先锋部队。
战斗开始的前一夜,军营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绝望的气氛。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去死了。
有人在黑暗中,对着家乡的方向,无声地磕头。
有人拿出怀里珍藏的,妻子的手帕,或者孩子的小脚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也有人像疯了一样,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与人聚赌,试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换取一丝廉价的刺激。
而我和梁凡,只是静静地,坐在营火旁,擦拭着我们那把卷了刃的刀。
我们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我们擦拭的,不是一件杀人的工具,而是一件,需要被精心供奉的,神圣的法器。
第二天,天还未亮。
震天的战鼓声,就将我们从浅眠中唤醒。
王二麻子,喝得满脸通红,提着他的大刀,挨个营帐地,将我们这些“炮灰”踹起来。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太子殿下尽忠,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他高声地,喊着那些他自己都不信的,慷慨激昂的口号。
我们被驱赶着,来到了战场的最前线。
我们的面前,是川阳关那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大地之上的,雄伟的城墙。
我们的身后,是本部的主力大军,是那些督战队明晃晃的,出鞘的战刀。
前进,是九死一生。
后退,是十死无生。
“擂鼓!攻城!”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数万人的战场,瞬间沸腾。
“杀啊!”
我们这些炮灰,在军官的驱使下,发出了嘶哑的,毫无意义的呐喊,扛着简陋的云梯,朝着那座高耸的关隘,发起了潮水般的,自杀式的冲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我只是洪流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
我的意志,我的思想,我的一切,都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和身边无数涌动的人潮,给彻底吞没了。
我只能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跟着人群,向前,向前,再向前。
箭矢,如雨点般,从城墙上倾泻而下。
我身边的人,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一片一片地倒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很快,就被更响亮的,后继者的呐喊声所掩盖。
一块擂石,从天而降,砸在我身前的一个壮汉身上。他的身体,瞬间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了我一脸。
这股浓烈的腥味,将我从那种被吞噬的,麻木的状态中,瞬间拉了回来。
我“清醒”了。
我看到了。
我看到,战场的上空,有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
这张网,由无数条看不见的“因果线”编织而成。
每一个士兵的生死,每一次冲锋的成败,每一支箭矢的轨迹,都在这张网的操控之下,精准地运行着。
这是一场,被“祂”精心编排的,“战争大戏”。
而就在我看到这张“网”的同时,我发现,在这张充斥着“死亡”与“毁灭”的灰色大网上,有几个点,正在散发着,极其耀眼的光芒。
其中最亮的一个,就在我们这支军队的,中军主阵之中。
那是一个身穿银色铠甲,手持一杆亮银长枪,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之上的,年轻将领。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英俊,眉宇间,充满了与这个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意气风发。
他,就是这场“战争剧本”的,“主角”之一。
我能“看”到,无数的“好运”与“巧合”,像飞蛾扑火一样,向他汇聚。
一支原本会射向他面门的冷箭,会因为一只突然飞过的乌鸦,而改变轨迹。
一个试图从侧翼偷袭他的敌将,会因为马失前蹄,而摔倒在他的枪下。
他的周围,有一个无形的“主角光环”,让他在这片修罗场中,如入无人之境。
“是‘战神’孟敖!”
我听到身后的主力军阵中,传来了兴奋的呼喊声。
“孟将军出手了!我们有救了!”
原来他叫孟敖。
一个一听,就充满了“英雄”气息的名字。
果不其然。
在我们的“炮灰”攻势,被消耗殆尽,士气即将崩溃的时候。
这位“战神”孟敖,动了。
他高举长枪,发出一声清亮的,极具感染力的怒吼。
“太子亲卫营!随我冲锋!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
他身后那支一直按兵不动的,装备精良的“亲卫营”,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他们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以孟敖为刀尖,狠狠地,插入了已经陷入胶着状态的战场。
孟敖的“英雄剧本”,正式开始上演。
他一马当先,长枪所指,所向披靡。
城墙上的守军,仿佛被集体降低了智商,他们将大部分的箭矢和擂石,都倾泻向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炮灰,却对孟敖这支最致命的威胁,视而不见。
他很顺利地,冲到了城墙之下。
然后,一出更加“戏剧性”的场景,发生了。
一段被我们炮灰用尸体堆起来的,血肉模糊的城墙豁口处,那里的守军,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内讧”,而出现了短暂的,致命的混乱。
孟敖,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了川阳关的城头。
“孟将军,登上城楼了!”
“川阳关,破了!”
我军阵中,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而我和梁凡,早已趁着战场最混乱的时刻,悄悄地,脱离了炮灰的队伍。
我们没有去欢呼,也没有再去看那场“英雄”的表演。
我们像两只壁虎,贴在满是尸体的城墙根的阴影里。我们抬头,看着那个在城楼之上,身披霞光,宛如天神下凡的“英雄”,梁凡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
“新的,萧辰。”
我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
是的。
一个新的,以“战争”和“建功立业”为主题的,“复仇者”剧本。
一个全新的,被“祂”选中的,“主角”。
黑石城的萧辰,需要不断地,去为他死去的家人“复仇”。
而眼前的孟敖,则需要不断地,去为他死去的“弟兄”,去打赢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他们的内核,是一样的。
都是被“锁死”的,命运的囚徒。
我们没有兴趣,去看完孟敖的“英雄史诗”。
因为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要么,在无尽的征战中,成为一个更高阶的“傀儡”。
要么,在某一场“祂”认为需要“悲剧英雄”的战役里,以一种无比壮烈的方式,“被牺牲”掉。
我们趁着城破后的混乱,混在假装战死的士兵尸体中,躲过了督战队的清查。
当夜幕降临,当川阳关的城楼上,燃起庆祝的篝火时。
我和梁凡,如同两道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片修罗场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