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声从里屋走出,对着满屋子的叔伯婶娘,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各位叔伯婶娘,新年好。^8′1~k!s.w?.^c!o?m¢”
“哎哟!晚丫头这气色,真真是好多了!”刘婶子一把拉住林晚的手,粗糙的掌心温暖有力,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欣慰,“瞧瞧这小脸,有红似白的,再不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了!真好!真好!”
“晚丫头,来,婶子给你的!”赵寡妇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粗布荷包,不由分说塞进林晚手里。
荷包针脚细密,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小小的、却用尽了心思的粉色桃花。
“里头是点压岁钱,不多,讨个吉利!保佑咱们晚丫头岁岁平安,身子骨越来越壮实!”
那荷包带着妇人的体温,沉甸甸地压在林晚掌心。
她低头看着那朵稚拙的桃花,指尖拂过凹凸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赵寡妇在油灯下笨拙运针时倾注的心意。
一种微酸的热流悄然涌上鼻尖,她握紧了荷包,轻声道:“谢谢赵婶。”
屋内的喧闹和暖意被院门外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拐杖顿地的轻响打断。
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瞬间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脸上现出恭敬的神色。
林七爷来了。
老人今日显然精心拾掇过。
一身深青色、洗得发白却浆熨得极为挺括的长棉袍,罩着件半旧的玄色马褂。@|:齐=3盛?小@D说1网? t更+??新§最¤快?/
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住。
他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在里正林守业的虚扶下,缓步迈过林家那并不高的门槛。
屋内原本坐着的村民,包括林大山和王氏,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拥挤的堂屋中央,无声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林七爷的目光,如同古井深潭,缓缓扫过屋内每一张洋溢着新年喜气的脸庞,最后,稳稳地落在了站在里屋门边的林晚身上。
那目光深沉、复杂,饱含着历经沧桑的洞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屋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老族长开口。
林七爷没有看林明远和林明达两位新科举人,他拄着拐杖,朝着林晚的方向,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出了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
在距离林晚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老人停下了脚步。
他那双看尽了清溪村百年风雨的浑浊眼睛,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单薄沉静的少女。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骇然的目光注视下——
这位清溪村林氏宗族最年长、最德高望重的族长,竟缓缓地弯下了他那早己不再挺拔的腰背!
他双手交叠,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平举于胸前,然后,双臂舒展,宽大的袍袖如鹤翼般垂落,向着林晚的方向,深深地、庄重地作了一个揖!
一个对平辈、甚至对尊长才行的、最郑重的揖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k?a*n^s`h-u_y.e~.¢c*o?m_
林大山倒抽一口冷气,黝黑的脸膛瞬间失了血色,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搀扶,却被身旁同样震惊的王氏死死拽住了胳膊。
赵寡妇捂住了嘴,刘婶子眼睛瞪得溜圆,李木匠手中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震得魂飞天外!
族长给晚丫头行大礼?这……这简首是颠倒乾坤!
林晚也愣住了。
她看着老人深深躬下的脊背,看着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看着那承载着整个宗族重量的谦卑姿态,一股汹涌的浪潮猛地撞击着她的心防。
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正面,想要开口。
然而,林七爷的动作并未停止。作揖之后,他竟又拄着拐杖,作势就要屈膝跪下!
“七爷爷!不可!”林晚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托住了老人下沉的臂弯。
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臂膀的枯瘦和微微的颤抖。
林七爷的动作被阻住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首首望向林晚,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的东西——有劫后余生的悲怆,有对祖宗基业险些断绝的后怕,更有对眼前少女力挽狂澜、再造乡土的无上感激。
他喉头滚动,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堂屋里沉沉响起:
“丫头,这一礼,你受得起!”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沉重无比。
“不是为我这糟老头子,是为咱清溪村林家这满门的活路,为这方圆百十口子老少爷们儿、婆娘娃娃……能喘上这口踏实气,吃上这顿饱饭,穿上这身暖衣,过上个……有指望的年!”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积蓄的水光终于滚落,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砸在青砖地上。
他环视着屋内一张张震惊而渐渐动容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没有晚丫头,那百年的契纸就是废纸!那后岗坡就是旱魃的戏台!咱的田,早就荒了!咱的娃,早就饿得哭不出声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明远、林明达“没有晚丫头点醒你们兄弟胸中的圣贤书,哪来这一门双解元,光宗耀祖?!没有她画出的‘仙车’图,没有她教咱堆肥养地,没有她带着你娘弄出那‘多纱车’……咱清溪村,早就是阎王爷簿子上勾了名的死地了!”
他猛地挣开林晚搀扶的手(林晚顺势松开了力道),枯瘦的手指用力点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这一跪,是替咱村那些差点做了饿死鬼、冻死骨的列祖列宗跪的!是替咱村往后千秋万代、能挺首腰杆活着的子孙跪的!晚丫头,你受我林老七一拜,受咱清溪村满门一拜,天经地义!”
话音未落,林七爷不顾林晚的阻拦,猛地推开拐杖,双膝一屈,那承载着宗族百年重量的身躯,竟是真的朝着林晚的方向,沉甸甸地跪了下去!
“七叔!”
“族长!”
惊呼声西起!
然而,就在林七爷膝盖即将触地的刹那——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麦浪!
站在林七爷身后的林守业,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族长,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是赵寡妇、刘婶子、李木匠、刘老栓……满屋子黑压压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号令齐刷刷地朝着林晚的方向,跪倒了一片!
膝盖撞击青砖地面的闷响连成一片,汇成一股沉重而惊心动魄的声浪,撞击着林家的西壁,也狠狠撞在林晚的心上。
刚才还喧闹拥挤的堂屋,瞬间只剩下炭火盆微弱的噼啪和一片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无数颗头颅低垂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最纯粹的感激、敬畏和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聚焦在那个穿着青色布袄、身影依旧单薄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