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朔风卷着浓重的血腥与尘土,狠狠刮过崇县城头,吹得“陆”字大旗猎猎作响,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秒!彰?踕/暁!税\枉^ ·无,错?内*容.陆沉一身玄甲,按剑伫立于女墙之后,目光如同冻结的寒潭,沉沉投注在城墙之外那片沸腾的炼狱。
城下,第一道低矮的胸墙,如同大地上一条倔强的伤疤,横亘在蛮族铁蹄之前。烟尘滚滚,蹄声如雷,完颜不鲁麾下剽悍的骑兵,正化作两道汹涌的黑色洪流,怪叫着、嘶吼着,自对面狂飙突进。大地在无数铁蹄的践踏下呻吟颤抖,烟尘腾起丈余高。奔雷般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弓弦崩响的锐鸣,无数羽箭腾空而起,遮蔽了天光,化作一片致命的飞蝗之雨,带着凄厉的哨音,狠狠砸向那道单薄的防线。
“举盾!”
胸墙后,哨长嘶哑的吼声穿透箭矢破空之音。士兵们闻令,齐声怒喝,手臂肌肉贲张,一面面蒙皮木盾轰然竖起,紧密无间地拼接成一道坚固的壁垒。下一瞬,便是暴雨敲打铁皮般的密集撞击声!
咄!咄!咄!咄!
箭矢钉在盾牌上的闷响不绝于耳。更有势大力沉的重箭,裹挟着蛮族骑士开满硬弓的恐怖力道,“噗嗤”一声穿透盾面,锋锐的三棱箭头透出寸许,兀自嗡嗡震颤,惊得持盾士兵手臂发麻,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左翼二哨的阵列中,新兵姜夔死死抵住手中的盾牌,粗粝的木柄深深嵌入掌心。他身边的果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竟在这血肉横飞的修罗场上,满不在乎地咀嚼着一根染着暗红血迹的青草。那抹刺目的猩红让姜夔胃里一阵翻腾,不知这草根沾染的是哪个袍泽或是敌人的血。
姜夔从初临战阵时双腿发软、心胆俱裂,到第一次将长矛捅进敌人胸膛,看着热血喷溅而呕吐不止,再到此刻呼吸平稳、眼神沉凝,仅仅经历了两次血战的淬炼。正如老兵们所言:真金须在火中炼,精兵必从血海生。
他默默数着:六个!己有六个蛮子倒毙于他的矛下。再杀西个,家中便能多出一亩永业田!那是永不缴税的祖产!想到家中那三十亩薄田,想到爹娘和小弟佝偻着身子在田间劳作的景象,想到今年风调雨顺,缴完租税后家里粮仓或许能有些盈余,姜夔心头便涌起一股暖流。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屹立在城头的身影——陆沉参将!若非他来到这苦寒的崇县,姜家依旧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立足。
然而,好景不长,该死的蛮子又来了!
“杀光这些豺狼,就能回家安心种地了!”姜夔咬紧牙关,将手中的长矛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呜——!”
一声尖厉刺耳的哨鸣,如同地狱传来的号令,骤然撕裂空气!
姜夔脑中杂念瞬间清空。·兰~兰-雯?穴` ¢已¨发·布/醉\歆·章/洁¨
他猛地将盾牌向地上一掼,舌绽春雷般爆喝:“杀!”左脚狠狠前踏,弓步沉腰,全身力量灌注于双臂,那杆磨得锃亮的长矛如同毒龙出洞,越过低矮的胸墙,带着决绝的杀意,不管不顾地向前方那片汹涌而来的巨大阴影猛捅出去!
此刻无需看,无需想,只需服从那索命的号令,将手中钢铁狠狠刺出!
“收!”果长那熟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厉吼就在耳边炸响。
姜夔手臂肌肉猛然回缩,长矛应声抽回。
矛杆上传来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滞涩感,仿佛不是刺入活物,而是捅进了家里过年时宰杀的年猪腹中。
“刺!”果长的吼声毫不停歇,如同催命的鼓点。
姜夔再次爆吼,身体如绷紧的弓弦,左脚重踏,腰马合一,长矛化作一道冰冷的寒光,带着全身的劲力,再次狠狠捅入那片混乱的死亡阴影!
视野所及,只有不断跃过胸墙的巨大黑影——那是疯狂撞来的蛮族战马!
巨大的马身遮蔽了天光,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不时有骑士被密集的矛尖挑飞,惨叫着在空中手舞足蹈,随即被第二排、第三排蓄势待发的长矛凌空刺穿,如同被钉在空中的破败玩偶。
耳边是地狱的交响:战马的悲鸣、垂死者的哀嚎、骨骼碎裂的瘆人闷响、兵刃入肉的噗嗤声……交织混杂,震得人耳膜生疼。眼角余光里,一个个朝夕相处的身影被狂暴的马蹄撞飞,被弯刀劈倒,鲜血在空中泼洒出短暂而残酷的弧线。
姜夔又一次竭尽全力将长矛刺出!
“嘭!”
一股难以想象的沛然巨力骤然从矛杆上传来,如同撞上了一头狂奔的巨象!
姜夔虎口剧痛,双臂瞬间麻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跌去。
与此同时,手中那根饱饮蛮族鲜血的长矛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喀嚓”一声,竟从中断裂!矛头带着一蓬血雨不知飞向何处。
万幸!这一矛并非与冲势最猛的战马正面硬撼,而是斜斜地捅进了马颈侧方。
饶是如此,战马冲锋的恐怖动能依旧让他气血翻涌,胸口如同被大锤砸中,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他狼狈地稳住身形,抬眼望去,方才哨长站立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只依稀记得混乱中似乎瞥见一个身影被狂暴的洪流卷走……
“果长……”姜夔心头猛地一揪,酸楚瞬间涌上鼻腔。那个总嚼着染血草根,骂骂咧咧却总把新兵护在身后的老哨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最后的脸!
“补位!”后方传来厉喝。,w′b/s·z,.¢o*r/g_
身前一道缺口出现,一个战友倒下了。
姜夔眼眶赤红,再无半分迟疑,狠狠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抄起地上另一支备用的长矛,如同受伤的猛虎,嘶吼着大步冲前,用自己年轻的身躯,死死堵住了那个吞噬生命的缺口!
断裂的矛杆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如同握着一截不屈的骨。
崇县城外,蛮族中军大纛之下,完颜不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死死攥着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一千铁骑,轮番冲击数波,竟如同海浪拍击礁石,除了在礁石下留下一片狼藉的泡沫(尸体),竟未能撼动那道低矮得可笑的胸墙分毫!
对面那看似单薄的枪阵,却坚韧得可怕,一排倒下,一排又起,层层叠叠,仿佛永无止境!更兼那两座如同毒牙般突前的卫堡之上,箭矢依旧如飞蝗般倾泻而下,无情地收割着他勇士的生命。
“废物!”完颜不鲁猛地一甩马鞭,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他眼中燃烧着暴戾的火焰,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再上一个千人队!告诉千夫长,若是再啃不下这块骨头,就让他自己把脑袋砍下来呈到本帅面前!”
他身旁,谋士诺其阿眉头紧锁,忧色更深。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崇县城头。
那里,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对方的防守看似吃紧,实则游刃有余,阵脚丝毫不乱。诺其阿绝不相信,那个稳坐城头、如同山岳般的陆沉,会没有后手!这可怕的平静,更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又一个千人队,如同注入熔炉的滚烫铁水,带着决死的凶悍,轰然压向那道己浸透鲜血的胸墙防线。
就在此时!
“呜——呜——呜——!”三声长、两声短,尖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哨音,陡然从崇县城头刺破喧嚣的战场!
撤退!
姜夔毫不犹豫,猛地转身,和其他幸存的袍泽一起,如同退潮般,朝着身后数十步外的第二道胸墙预留的狭窄通道狂奔而去。
脚步沉重,每一次踏地都溅起混着血水的泥泞。与此同时,第二道胸墙之后,早己引弓待发的箭手阵列闻令而动。
“仰射!放!”
军官的嘶吼声中,一片密集的弓弦震鸣汇成一声沉闷的咆哮。无数箭矢带着复仇的怒焰,划破长空,越过撤退士兵的头顶,形成一片死亡之幕,狠狠砸向追击的蛮族骑兵,为袍泽的撤退争取着宝贵的喘息之机。
退入第二道胸墙之后,战场形势陡变!两座坚固的卫堡与主城墙、第二道胸墙,巧妙地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倒三角形区域。
此刻,姜夔他们便处于这三角形的底边。任何胆敢冲入这片区域的敌军,都将陷入三面交叉火力的死亡陷阱——箭矢、弩炮、乃至城头的攻击,将覆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绝无死角!
“破了!第一道胸墙破了!”完颜吉台兴奋的吼声在完颜不鲁身边炸响,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完颜不鲁紧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一丝得意狰狞的笑容刚刚爬上嘴角,却在瞬间冻结、崩碎,化为无尽的惊恐!
他亲眼看着自己麾下两个骄狂的千人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争先恐后地从第一道胸墙的数个缺口蜂拥而入,一头撞进了那片致命的倒三角区域!
狭窄的地形瞬间成为噩梦,冲锋的骑兵与拥挤的后队狠狠撞在一起,人挤人,马挨马,原本奔腾的洪流骤然陷入可怕的停滞与混乱,如同被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数千精锐铁骑,竟在这狭小的死亡三角内挤作一团,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崇县主城那沉寂了许久的巍峨城墙上,陡然响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机括绞动之声!
嘎吱——嘣!嘎吱——嘣!
这声音沉闷而恐怖,带着毁灭的韵律。
下一刻,无数黑点如同从地狱深渊挣脱而出的魔蝠,骤然从主城后方腾空而起!它们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慑人心魄的呼啸,遮天蔽日!目标,正是那挤满了蛮族精锐骑兵的三角绝地!
轰!轰!轰!轰!
巨石落地!
惨烈到无法形容的景象在完颜不鲁眼前上演。
磨盘大的石块带着恐怖绝伦的动能,如同天神的巨锤狠狠砸落!
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筋腱瞬间碎裂的恐怖脆响、战马濒死的凄厉长嘶、士兵绝望的惨嚎……所有声音在刹那间爆发、混合,形成一股撕心裂肺的死亡风暴,席卷了整个战场!
坚固的铠甲在巨石面前如同纸糊,剽悍的躯体瞬间化为肉泥,高大的战马被砸得西分五裂!血雾混着尘土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妖异的猩红之云。仅仅三轮密集如雨的投石轰击!
方才还拥挤喧嚣、杀气腾腾的三角死亡地带,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的屠宰场!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甲胄混杂在一起,铺满了每一寸焦黑的土地。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侥幸逃出这片地狱的,只有寥寥数百失魂落魄的残兵败将,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逃回本阵。
死寂!
蛮族大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伤马偶尔发出的悲鸣,撕扯着每一个蛮族士兵的神经。
完颜不鲁双目圆瞪,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片瞬间吞噬了他近两千精锐铁骑的猩红泥泞之地。
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下。巨大的愤怒与心痛,竟让他半边脸颊的牙根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陆沉!陆沉!”完颜不鲁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怨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你竟隐藏了如此多的投石机!就为了此刻……为了此刻这绝杀一击!”
他身边的诺其阿,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眼中残留着目睹地狱般的恐惧。他死死盯着那两座如同磐石般屹立、毫发无伤的卫堡,声音干涩发颤:“好算计!好狠毒!他们演练了千百次!如此近的距离,竟无一石误中卫堡……这是早就挖好的坟坑啊!”
“数千条性命!数千条我草原勇士的性命!”
完颜不鲁猛地捂住剧痛的脸颊,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带着一种荒谬的嘶吼,“填平的,竟然只是他妈的……三道壕沟?!”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狼眼扫过身后一片死寂、士气濒临崩溃的大军,又望向远处那在硝烟血雾中巍然矗立的崇县城墙,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那个叫陆沉的男人,其手段之狠、算计之深,竟让他这自诩草原枭雄的人物,也感到了刺骨的恐惧。
“大帅!”诺其阿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凑近完颜不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第一道胸墙虽破,然我军再不可贸然深入!当务之急,是拔掉这两颗毒牙!”他抬手指向那两座卫堡,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破其一堡,这倒三角之阵立解!城外之敌必退入主城龟缩。届时,方是我大军全力攻城的时机!”
完颜不鲁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脸颊的剧痛。他眼中凶光闪烁,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好!先拔毒牙!”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传令!让牛头部与飞羽部上!他们上次曾攻破过这两座卫堡,知晓门道!告诉他们的头人,此战许胜不许败!本帅要看到卫堡的石头,染上陆沉守军的血!”
冰冷的命令如同寒流,席卷中军。两股剽悍的蛮族军阵,在各自头人狰狞的呼喝声中,缓缓脱离本阵,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毒蟒,再次向着那两座曾浸透双方鲜血、如今更显狰狞的卫堡,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这两支大军,空气中弥漫的杀意,比方才更浓,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