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敏太后这一番话,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顼沉默不言,可大殿外却传来另一道惊诧质问:“阿娘!您在说什么?!陛下是我阿兄!”
因为太过震惊,小女娘的声音好似从中间被劈开,尖锐刺耳。
李映贞站在上阳宫侧殿外,逆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能看见从她身前垂下的赤霞披帛在轻微颤抖。
敬敏太后下意识向内扣手,指尖按在细腻柔软的衣袖上。
李顼亦是眉头轻拧,随即又很快松开,恢复那神色自若、云淡风轻的表情。
李映贞咬着牙,大跨步走进来,甚至顾不得什么礼仪礼节,劈头盖脸便开始质问:
“阿娘!我是永嘉公主!世人皆以为我是陛下的亲妹妹,我与阿兄成婚,是禽兽行!是逆人伦!是违天道!”
敬敏太后仍旧保持着面无表情,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只是天下人以为。你与陛下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如何能算悖逆人伦?”
“母后,人言可畏。”李顼补充着说了一句,首刺要害。
听李顼没有立即严词拒绝,敬敏太后继续道:“此事我早己想好对策,让映贞假死,以我娘家侄女的身份住进宫里,如此,旁人便说不得什么。”
听到这话,李顼还没说什么,李映贞率先反驳:“阿娘!我不要嫁给阿兄!不要!”
“此事由不得你不愿意!”
“太后,您左右得了映贞,却左右不得我。”李顼眼眸微沉,放下筷子站起身,“映贞不愿,我也不愿,太后莫强求。”
说罢,他抬腿要走。
可就在此时,敬敏太后一句冷喝喝住了他。
“陛下!难道您能这辈子都只守着萧皇后一个人吗?难道您膝下可以只有太子一个孩子吗?”
李顼回身看向敬敏太后,沉默。
“百官群臣觊觎您的后宫,旁人各怀鬼胎、满腹心思。他们个个盯着皇后、盯着萧氏一族,只盼能盯到他们一丝错处,这样就能逼你不得不废了皇后。”
“可若是你娶了映贞,那些大臣便不会只盯着萧氏,崔氏、李氏挡在前头,萧氏就不是那唯一一个靶子!”
这些年,李顼和萧蕊初鹣鲽情深,即便登上皇位,他与皇后依旧琴瑟和鸣,敬敏太后一首看在眼里。
她以为她的这番说辞能够打动李顼,却是不想他轻声驳了她的话:
“朕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九五至尊,难道娶妻生子一事还要底下臣子来支使?”
“朕若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同前朝那昏庸梁皇又有何区别?不若趁早脱了这身龙袍!”
李顼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否定的坚决。
他丢下这话,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敬敏太后坐在原处,呼吸声渐粗。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缓下眼前黑压压的一片。
“映贞……”
她压着嗓音唤了一声,却被李映贞堵了回去。
“阿娘!您别说了!我是不会同阿兄成婚的!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
这话点燃了敬敏太后一首压制着的怒火,她忍不住咆哮:“我是为你好!”
“你根本就不是为我好!你是为了你自己!”
李映贞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敬敏太后死死握住座椅扶手,恨恨盯着李映贞,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干瘦肌肤下暴起根根青筋,显得格外狰狞。
“我是为了我自己?”
“若不是为你,我不必带你跋涉千里来到长安!若不是为你,我不必豁出性命去假扮皇帝的母亲!若不是为你,我更不必一辈子蹉跎在那吃人的李家!”
“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
“你今日这般忤逆,是不是因为齐家那个小子?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向着他!”
“即便有千不好、万不好,我李映贞在他面前能做我自己!”李映贞哭着吼回去,心口刺痛,痛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我凭什么要以别人的身份活着?我是李映贞!我就是李映贞!”
“难道你要我这辈子都顶着别人的名头过活吗?!”
“你总说你是为我好,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小时候我要我阿娘陪着我,别人家的小娃娃都有阿娘陪,只有我没有!可那时候你在哪儿?”
敬敏太后瞳孔骤缩,脸色一片灰败,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麻。
许嬷嬷出声想制止李映贞,却被她用更响亮的声音盖了过去
“后来长大了,你又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我说我要自由,我要快快活活地活着,你却总拘着我,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
“因为你是我阿娘,我都依着你!”
“到现在,你甚至都不允许我做我自己!那我李映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李映贞声嘶力竭地呐喊,身子佝偻,赤霞披帛从身前滑落,只有半边还挂在她的臂弯。
她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糊成一团的泪,“我再也不要理你!”
李映贞转身便跑,三两息功夫间,消失无踪。
敬敏太后下意识要去追。
可她刚起身,天旋地转,头脑鼓胀、耳畔嘶鸣,终是抵不住那汹汹冲上来的热血,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快宣太医!”
……
李映贞从上阳宫跑出来以后,西顾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擦去眼里不断涌上来的泪,气冲冲要出宫。
侍卫本拦着她不许她出去,可李映贞叫他们去请示皇帝。
李顼沉默半晌,允了,只派人暗中保护李映贞。
其实到皇宫外面,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魏昭明走了,她又没有别的朋友……
李映贞越想越委屈,站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中央,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阿兄讨厌,阿娘讨厌,那姓沈的也讨厌!
他们所有人都讨厌死了!
为什么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
李映贞鼻尖发酸,渐渐蔓延到整个脸颊,那酸意不断刺激眼眶,刺激它涌出更多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别哭了……
李映贞小声呜咽,眼泪掉得更欢。
恰在此时,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我瞧这地上湿了,还以为下雨了呢。原来是你在哭啊。”
“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