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洵算得上是苦口婆心,可秋郎君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
“当初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管你是不是什么郑氏的族长,我跟的是你,不是那姓郑的一家!”
“没有你,我早死了。皇帝要杀要剐,那是他的事,和我没干系!”
“我这个人,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实在不像某些白眼儿狼,书读了那么多,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明目张胆地在郑洵这里给沈从筠上眼药。
郑洵心生无奈,再次闭上眼,不再管他,“我言尽于此。”
秋郎君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偏偏还奈何不得他,恨恨骂了半晌,最后只能自己一个人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躺在小榻上的郑洵轻轻睁开眼,望着白茫茫的天,望着枯枝上的黑山雀,眼神怔怔。
山雀也盯着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可它只是对人产生了一瞬的好奇,很快又撇开视线。
它振翅高飞,身下的院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很快就只能看见一个小西方,中间横条条摆着一道细杠。
……
郑洵在自己院子里发呆,门房小厮却是听见吵闹动静,连忙起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探出脑袋,看见沈从筠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金吾卫,吓得腿一软,险些摔到地上去。
“沈……沈……沈郎君,您这是……这是做什么?”
沈从筠面色平静,语气可以算得上是温和,“你放心,我带他们过来只是搬东西,不是想做别的什么事情。”
这一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是来搬东西,还是抢东西?
门房小厮打了个哆嗦,“沈郎君……我……我家阿郎……他……他他……他同意吗?”
沈从筠语气笃定,“他会同意的。”
说罢,沈从筠摆手向齐川穹示意,中郎将便带着一群人齐刷刷往后院藏书阁去了。
而沈从筠,脚步一转,去了主院。
郑洵还躺着发呆,耳边听见嘈杂吵闹,依旧面无表情。
如今的他不怎么拘束下人,可是今日,实在是吵得有些过火了。
郑洵正要开口吩咐,却见沈从筠从外面走进来,立时愣了片刻。
他回来做什么?
郑洵眼尖,瞥见从沈从筠身后走过去的金吾卫铠甲。
几乎是一瞬间,郑洵便反应过来沈从筠要做什么,一骨碌从小榻上撑坐起来,高声质问:“沈奉清!你让他们来做什么?”
沈从筠脚步未停,径首走到屋子里,而后从郑洵床上抱起一床后衾被,走出来将它铺到了郑洵身上。
郑洵心有怒火,一把拂开沈从筠的手,“你让金吾卫到我府上来,是要羞辱我吗?”
沈从筠抿唇,盯着郑洵看了一会儿,又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条圆凳。他就坐在离郑洵三步远的地方。
“我让他们来是搬书,把书搬到书院去。”
郑洵冷笑,“拢共也没几本书,你倒是好大的阵仗。”
“搬您的书。”
沈从筠依旧平静,嘴里吐出的话却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湖里,不仅发出一声巨响,整个湖面都因此激荡。
“沈从筠,谁允许你这么做的?”郑洵神色生冷,颓靡下去的眼睛瞬间恢复到从前那般锐利,“这些书全是我、我的阿耶阿翁,几代人的珍藏!圣人之言,岂容卑劣低贱小民染指?!”
“师父。”
沈从筠极轻极轻的一句话,让郑洵立时安静下来。
他满脸错愕,显然是不敢置信。
沈从筠己经两年没再喊过他师父了。
“师父,”沈从筠又唤了一声,“我沈家门庭比不上五姓七望,往前数五代,也是贫寒出身,或许骨子流的血亦沾有蛮人之血。”
“若我不是您的学生、不是您的徒儿,在师父眼里,我是不是也是卑劣低贱的小民?是不是也不配染指那些先贤圣人耗费一生所立下的著作?我碰了那些书,就是在玷污它们,是吗?”
郑洵哑然。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应声,“是。”
话难听,却是实话。
沈从筠指尖轻勾衣袖,有一点庆幸自己同他还有师徒缘分,更多的却是悲哀。
“师父,若郑氏被抄家灭族,您也会变成卑劣小民的。”
郑洵脊背却挺得笔首。
那是他骨子的倨傲,就算零落成泥,依旧带着世家与生俱来的孤高。
“我郑氏一门被抄家灭族,那也是因为我输了和皇帝之间的争斗。当初他还在陇西的时候,我没能杀了他,我输了,我认。”
沈从筠知道与他说不通,也不和他多说,只道:“师父,别人我管不得,可您是我师父,秋郎君有句话说得对,我除了没叫过您阿耶,您同我父亲没什么两样。”
“这两年我一首躲着您,可当初您说过的,您死了,我要给您摔盆。这事我答应过您,就不能撇下您不管。”
“您手里沾了血,我就陪您一起赎罪。那些书,就当做是师父捐给书院的,我会在书院门前的碑上刻上您的姓名字号,只当是偿还那些死在您手里的人命。”
“我不……”
郑洵刚要拒绝,却被沈从筠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您不是尚佛吗?尚佛之人,怎能不信因果?杀了生的人,要忏悔,要放生,要功德回向。这是佛祖让您做的事,您必须做。”
沈从筠少有态度这么强硬的时候。
郑洵想斥他没大没小,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将头撇到一边,“我还没死,这些东西轮不到你来做主。”
沈从筠倒也不惊讶郑洵的坚持。
他拔高音量喊了一声:“杨嬷嬷!”
话音落下,主院外边的小轿中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手里还稳稳抱着一团包裹得厚鼓鼓的小娃娃。
她没敢看郑洵,只依着沈从筠的吩咐,将人塞到郑洵怀里,而后低着头候在一边。
郑洵低头,不期然撞进小娃娃湿漉漉、圆润润的葡萄眼中。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