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沈从筠和郑洵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以后,他再未踏足过郑府。
哪怕后来郑洵搬了家,自己一人从郑氏一门搬出来,沈从筠也未来贺过乔迁之喜。
今日是他第一回来。
郑洵如今不比从前。
曾经永远一丝不苟的衣裳有了褶皱,永远妥帖整齐的胡须也开始变得潦草。
沈从筠见到这样的郑洵,心里有些难过,抿着唇一时没说话。
郑洵再落魄,那也是当朝中书令,对朝中动向自然了如指掌。
联想到这些时日他和魏昭明大刀阔斧的动作,郑洵瞬间明白他的来意。
郑洵淡了神色,“若你今日来这里寻我,是为了劝说我为私学书院捐书,你走吧。”
他收回去为沈从筠倒茶的手。
沈从筠脸色不变,“我知你偏见深,没想过劝你捐书。只是从前我在你这里读书,落了许多书在这儿。我来取走。”
郑洵将身子往后躺,躺回小榻之中。
他闭上眼,“藏书阁在后院,你自便。”
沈从筠看着淡漠疏离的郑洵,口中泛苦。
天寒地冻,再大的阳光也带不来丝毫温暖。他一个人躺在院子里,身上也没有可以披盖的毯子衣裳,若是吹了风、着了凉,生了病该怎么办?
可这些话,沈从筠说不出口。
他最后看了眼闭目养神的郑洵,微微低下头颅,转身请小厮带他去后院藏书阁。
属于沈从筠的书七七八八也有十数本,可若是和郑洵满屋子垒得高高的藏书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沈从筠没有多拿,只将自己的那些书取出来带走。
在他整理书籍的时候,他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刻薄嗓音,“这藏书阁里窸窸窣窣,我还以为是进了蛇鼠小贼。原来是满口礼义、冠冕堂皇实则不孝至极的沈大郎君。”
“失敬,失敬。”
沈从筠擦拭书本的动作轻微一顿。
他回头,发现一位有些面熟的郎君。
他曾在郑洵身边见到过这位郎君,应当是郑洵的某个部下。
秋郎君双手抱臂,身子倾斜靠在牡丹纹黄花梨木博古架上,嘴角噙着一丝不屑蔑笑。
他抬着下巴看沈从筠,眼神锋锐好似尖刀,一寸一寸划过沈从筠的肌肤,刺痛非常。
沈从筠听秋郎君嘴里阴阳怪气的话,没有反驳,只回身继续用拂尘轻轻扫去书本表面吸附的细灰。
自沈从筠入朝为官以后,郑洵对他多有袒护,而且当初科考之时,是郑洵亲自将沈从筠的文集送到主考官的府上。
故而朝中有不少人知晓二人之间的师徒关系。
如今,沈从筠算是新政党,郑洵却属于守旧派,师徒政见相左,有不少人责骂沈从筠不孝。
路是他自己选的,这些话,沈从筠听惯了,便也不在乎。
可秋郎君见他全然当做没听见自己的话,怒火中烧,声音愈发洪亮起来。
“沈从筠,我同你说话,你在这里装聋子不成?”
“你六岁便跟着郑公,他辛辛苦苦教你读书、教你写文章,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好的东西,第一个都想着你,生怕你在永宁侯府会受什么委屈。”
“可你姓沈啊,永宁侯府才是你的家!”
“郑公掏心掏肺待你,除了你没叫过他一声阿耶,他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呢?沈从筠,你是怎么做的?”
“你联合那些外人一起来对付郑公!”
“郑公从前是多讲究多风光的一个人啊?可是现在呢,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上心,什么事情都不讲究!好生生一个人,活像棺材里爬出来的鬼一样!”
“数九寒天一个人躺在院子里,有他这么作贱自己的吗?!”
“沈从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没心肝的白眼狼!郑公当年在栖霞寺就不该管你!”
秋郎君一番话说得又急又恨,扯着嗓子喊完,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的鼻孔怒张,一下一下喘着粗气,瞪圆的眼睛好似要将眼前之人一块块吞吃入腹。
沈从筠听着他的话,指尖攥紧书本,唇角抿得极紧。
他又想起方才,闭着眼睛、没盖毯子、独自躺在院子中央的郑洵。
沈从筠将书放下,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秋郎君高声质问,连忙追上去。
他还以为沈从筠良心发现要去看看郑洵,可谁曾想,一路跟到岔路口处,便见走在前面的人毫不犹豫地往府外走去。
秋郎君气急败坏地大喊:“沈从筠!合着我刚才那一番话都白说了?!你一句都没听到心里去?!”
“你!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白眼儿狼!!”
沈从筠的脚步更快,很快便出了郑府。
秋郎君气得想拿剑砍他,又怕真砍了沈从筠把郑洵气出个好歹来,倒把自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却出了一身热汗,最终也只得狠狠一脚踹在树干上撒气。
秋郎君朝着沈从筠发了一通邪火,火气非但没变小,反而烧得越来越烈。
他气冲冲往主院走,一见郑洵还和躺尸一般躺在院子里,火气首接从嗓子眼儿冒到了天灵盖。
“你搁这儿装可怜给谁看呢?人走了!走了!看都没看你一眼!”
“你说你养这么个白眼儿狼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秋郎君说话和连珠炮似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吐,这么大一通话,愣是半口气也没换。
可郑洵躺在那儿,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等秋郎君把话说完,他才淡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之间,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你!你!”秋郎君指着他的鼻子,好半晌说不出话,“你们这些人,真是读书读傻了!愚蠢!愚蠢至极!”
秋郎君扭头见郑洵也和沈从筠一样,首接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气得简首像鼓起来的河豚,随便一戳就能炸开。
他怒冲冲到屋子里拿了块毯子,随手一扔就扔到郑洵身上。
郑洵骤觉身子一暖。
到底也是打小跟在他身边的人,郑洵叹出一口气,“阿秋,如今我不再是郑氏一族的族长,你不必再跟在我身旁。”
“你有一身武艺,无论去哪儿,总不至于饿死。”
“可待在我身边不同。”
“陛下是铁了心要铲除世家,如今新政推行,十年、二十年以后,陛下就能借寒门之势打压得世家喘不上气。”
“如今他为了大局稳定,不会动世家。可我们与他、与安西军之间,隔的是血海深仇,焉知他日后大权在握不会出尔反尔、对世家痛下杀手?”
“届时,我们都是他案板上的鱼。”
“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手里实在算不得干净。还是趁着陛下蛰伏之时,尽早离开长安吧。”
“你还年轻,不必同我一样,绑死在这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