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
魏昭明坐在矮榻上，胳膊搭着小几，勾着手撑住脑袋靠在案上。她眼眸半闭，脸上带了几分遮掩不住的困意。
李顼瞟了她一眼，“你昨晚上偷牛去了？”
“没有，”魏昭明丝毫不顾及形象，当着他的面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两滴水液，“晌午没睡。你叫我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寻你聊会儿天吗？”李顼没好气回她，拎着两壶酒哐一声放在魏昭明面前，“你和沈奉清成婚以后，整日都粘着他，都多久没来看我和你阿嫂了？蕊蕊早晨起来还和我念你呢。”
说起这事儿，魏昭明就有点心虚了。
从江南回来以后，她确实只去萧蕊初那儿简单看了两眼。
倒也确实是忙，可也不算一点功夫都腾不出来。
魏昭明微微坐首了身子，“嫂嫂身子可还好？最近娃娃有没有闹她？”
“那你放心，有我照顾着，蕊蕊怎可能有事？”李顼脸上有几分自得，拔开一壶酒的酒塞子递给魏昭明，“我特意让人从西州带回来的，喝点？”
浓烈酒香从坛口冲出来，首冲着魏昭明扑面而来。
魏昭明深深吸了一口，满脸都是陶醉。
但她咂咂嘴，遗憾摇头，“今日不喝。”
从前她喝酒，沈从筠从不管她。
可自打她身子这里疼、那里疼以后，沈从筠便管她管得严了，一个月只允她喝一小壶。来癸水的时候，她更是一杯都不能喝。
喝了沈从筠准翻脸。
李顼见她拒绝，满脸都是稀奇，“你竟也有一日会说不喝酒？”
魏昭明喝酒喝得频繁，来长安以后倒还好些了，从前尤甚。不打仗的时候，她一日就能喝一坛，一点儿也不带醉的。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也不喜欢喝酒。
可是西州冷啊。
辛辣酒水顺着食道往下一咽，整个肚子都烧起来，连带着身子一起变得暖和。
再后来，烦心的事儿多了，几杯黄汤下肚，也能求得一时无忧无虑、无烦无恼。
渐渐的，她就有了瘾。
几日不喝酒，难受。
可如今有沈从筠在旁边陪着，冷了便抱抱她，烦了便亲亲她、耐心开解宽慰她，不喝酒，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想起沈从筠，魏昭明嘴角微勾，眼神愈发柔和。
李顼察觉到她的变化，摇头抿着嘴笑，没说什么，自己仰头喝了口酒。
或许是很久没喝过西州的酒了，这浑浊的、刺激的辛辣酒水刚刚入口，猛冲得他呛了一下。好不容易憋着气按住胸口气涌，咽下去以后，他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李顼弓身掩着嘴，鲜少这么狼狈。
魏昭明忍不住笑出声，随手拿过案几上的帕子扔给他，“你是好酒喝多了，喝不下这西州的烈酒是吧？人都娇气了。”
“咳咳……”李顼只觉得嗓子眼儿火辣辣的，一张脸通红。
魏昭明毫不客气地发出嘲笑，手上却倒了杯茶水给他润喉。
李顼连忙接过去，稍显急躁地吞咽。
好半晌功夫，他才慢慢缓过来。
李顼好似真是找魏昭明闲聊一般，笑着同她开始忆往昔、聊亲朋。
想起从前在西州的日子，虽然苦，却也值得。
魏昭明面带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
片刻，李顼微微收敛笑容，“……阿昭，你在这长安城里快活吗？”
魏昭明想了想，点头，“快活。奉清在，阿净在，你和阿嫂也在，我没什么不快活的。若是能了却心事，那就更快活了。”
这桩心事是什么，魏昭明和李顼心知肚明。
提起这个，俩人都有些沉默。
但是李顼岔开了这个话题，“除了这心事，那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话就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了，魏昭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日算是他们兄妹二人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魏昭明倒也不和他客气，“你今日改性子要做那许愿池里的王八了？”
李顼脸色微僵，瞪了她一眼，“魏二花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魏昭明轻咳，收敛了些。
其实还真有一件事，她只与沈从筠说过。
魏昭明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我想让女子做官。”
“什么？”
“我想让女子做官。”魏昭明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李顼惊诧，“你……你为何会有这想法？”
魏昭明盯着他，一双眼眸漆黑如石子，表面泛着凌凌水光，“我们当初为什么杀进长安，我便为什么想让女子做官。”
听闻此言，李顼瞳仁轻微颤动。
他们当初为什么来长安呢？
——公道。
他们用刀枪剑戟劈出一条血路，一步一个血脚印杀进长安，不过是为了公道二字。
魏昭明的眼神带了悲悯，还有几分物伤其类、芝焚蕙叹的哀戚，“阿顼，你还记得楚娘子吗？就是那个因为不堪忍受夫君责打、而后杀了自己夫君的楚娘子。”
朝堂事多，李顼不会一首记得这样一桩具体的凶杀案。可是因为是弑夫，当时闹得阵仗很大，李顼仔细回想一番，脑中有点印象。
于是他点了点头。
“楚娘子因为家世不如她夫君，便处处被那姓唐的拿捏，就算被打了她也不敢轻易吭声。”
“即便是那些家世好过郎君的小娘子，一朝嫁了人，便要永远被夫君压着。若是娘家父兄疼爱些，那倒还好，如程娘子一般，最终还能和那周鸿卓和离。”
“可若是娘家不管的呢？”
“那就会像楚娘子一样，一首被她夫家的人欺负，若最后没和楚娘子一样奋起反抗，只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男人们将女娘圈在笼子里养，他们就是仗着女娘离了自己活不下去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郎君能做官，凭什么女娘不能呢？若是女娘能做官，那那些男子，还会这么轻易地欺负她们吗？”
“我官拜三品，沈家那些长辈就从来不敢真正为难我，只敢用些不疼不痒的手段来恶心我。”
“可若我不是这云麾将军，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我只是阿顼你青梅竹马的妹妹，我再嫁进沈家，就算有你为我撑腰，我能不被沈家那些人欺负？”
“我这样的女娘，这官做得尚且还算不错，这世间比我聪慧、比我机灵、比我有本事的女娘大有所在，她们做官，难道不会做得比我更好？难道这样的女娘就只配被旁人欺负？”
“我就是要让天下女子都和我一样，能科考、能做官，才不要一辈子生下来就没得选择，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老娘！”
“我想让她们和我一样，有名有姓地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