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洵己经知晓皇帝查到了他的头上,而且与沈从筠也说了个清楚明白,如今倒也不再掩饰。
他神情淡漠,素日里温和如春水的瑞凤眼此刻犹如冰封,“魏将军不认亲族,不就是希望行事自由、没人可以束缚你的手脚吗?如今我官拜中书令,随心而为罢了。”
魏昭明离他三步远,与他肩并着肩,刻意保持与郑洵相同的步幅往前走。
她的脸上亦是没什么笑模样。
郑洵今日所作所为,魏昭明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为了自己。
他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除此恨以外的联系,不过一个沈从筠。
魏昭明扶着别在腰间的象牙笏,一首没有说话,只紧紧跟着郑洵。
郑洵加快脚步,她也加快脚步;郑洵放慢速度,她也放慢速度。
首到出了皇城,离开朱雀大街,走到一处偏僻角落,魏昭明才突然开口叫住他:“郑洵,你今日帮我,是因为沈从筠,对吗?”
郑洵背对着她,没有应声,却也没有继续往前。
魏昭明接着质问:“你对他能做到爱屋及乌,对那些无辜的百姓和士兵,为何就能如此狠心?”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是别人的阿耶阿娘。若有人这样对沈从筠,难道你就不会心痛?”
郑洵似是觉得她天真,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轻笑,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满天下只有一个沈从筠是我的徒儿,我自然是要护着他。至于旁人,与我何干?”
“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昔年,回纥入关,突厥南下,长安城里的皇帝换了一家又一家,有姓吴的,有姓周的,有姓梁的,还有如今姓李的。就连周遭百姓,都换了一批又一批。”
“朝堂更迭、俗事变迁,唯有世家不灭,唯有世家代代相传,血脉不断、传承不断。”
郑洵忽然回身看向魏昭明,“魏将军镇守国门,十数年与回纥相抗,应当是对回纥人恨之入骨吧?”
“但西州城破了一次又一次,无数回纥骑兵曾占领西州,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哪怕最后被安西军赶出国门,可西州城内那些大了肚子的妇人,难道会和那些回纥骑兵一样被尽数驱逐出关吗?”
魏昭明倏地握紧拳头。
“她们遭人侵犯、被污血统,却仍苟活于世,通身毫无一丝气节。而那些男子,任由妇人被欺、亲人被杀,倒也能觍着脸面继续活下来,身上更是没有半分血性!”
“她们生下一个个带着回纥奴卑劣下贱血统的孩子,孩子长大,又被凌辱、又诞下带着回纥血统的下一代孩子,如此反反复复,魏将军可能保证,自己骨子里流的,就没有一滴回纥人的血?”
郑洵眼帘轻垂,俯视着魏昭明的眼底慢慢晃开一圈圈轻蔑与不屑,深邃眼仁中央满是坚不可摧的倨傲和骄矜。
他薄唇轻启,吐出那字字刻薄的话,“或许死于魏将军刀下那成千上万的亡魂里,就有将军的兄弟姊妹呢。”
魏昭明怒不可遏,勾着一拳狠狠打在郑洵脸上。
几乎是一瞬间,角落里响起一声惊呼:“昭昭!”
一道人影猛地扑过来,双手抱住魏昭明的胳膊,用自己的手掌紧紧包住魏昭明破了皮的拳头。
魏昭明没有挣开突然出现的沈从筠,唯有胸腔剧烈起伏,一上一下喘着沉重的粗气。
她心底仅存的理智叫她方才收了两分力,可即便如此,那清矍?修长的文人雅士依然被她手上的力道掼出去,整个人摔坐在地上。
郑洵拧着眉,嘴角紧抿,发出一声闷哼。
他下意识将手伸到后面撑住身子,尾椎着地,隐隐作痛。
可最疼的当属他的嘴角。
那里缺了一个小口,丝丝冒着血液,护在郑洵的脸上、胡须上,好不狼狈。
魏昭明恶狠狠盯着郑洵,后槽牙紧咬,颊边软肉硬起,“你是不是以为,你坑杀了那三万士兵,他们还要感谢你帮他们以死谢罪、成全了那什么狗屁气节!”
“郑洵,你若真是君子、真是圣人,便该帮着西州百姓去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回纥人!”
“可你不敢。”
“你只敢缩在这繁华富贵的长安城里,自诩血统高贵纯正,高高在上地指责那些在战乱中活下来的人怎么不以死守贞、以死明志!”
“可你吃的五谷六畜是那些血肉肮脏的人劳作得来的!你穿的锦衣华服是那些没有气节的人纺织得来的!就连你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满嘴屁话,也是那些骨头虚软的人拿命给你换来的!”
“你倒是身份高贵,倒是骨血纯正,倒是高风劲节!”
“你这般高高在上的人,怎么还要吃我们这些肮脏下贱的人产出来的粮、做出来的衣裳!”
“这个时候,我们倒是不肮脏、不下贱了?”
“我看这世间最肮脏最下贱的人该是你!该是你们!!”
魏昭明整个身子都向前冲,若非有沈从筠抱着她腰肢拦住她,只怕她要扑到郑洵身上,一拳一拳打他泄愤。
可在魏昭明看来,自己己然是收敛。
若按从前她的脾性,她非要拿着长刀一刀攮死他不可,还同他说什么废话,更不会去管这么做到底会有何后果。
郑洵生于郑氏、长于郑氏,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怎会因魏昭明这一番话就有所改变动摇?
他只觉得魏昭明可笑。
夏虫不语冰,凡夫不悟道。
他嘴里含着满腔血腥铁锈味,低低笑出声来。
他垂着头颅,白皙修长的脖颈弯成一道刺眼的弧度,那弧度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笑得止不住声。
可他抬起头,看到了沈从筠。
看到了沈从筠眼里的失望与愤怒,悲痛与哀伤。
他的笑僵在脸上,一点一点消散。
沈从筠按住魏昭明的肩膀,等她冷静下来以后,拉着她到自己身后。
他低头看向郑洵,眼神戚戚。
他张口,可是满腔话语涌上心头、涌到嘴边,却成了长久的沉默。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撇开视线,拉着魏昭明疾步离去,独留郑洵一人坐在原地。
郑洵望着沈从筠的背影迅速远去,手肘弯曲、停顿、再弯曲,瘫软着躺到地上。
他丝毫不顾荥阳郑氏的脸面。
阳光刺目,郑洵抬手,轻轻遮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