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二爷这话一说出口,两仪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一半是因为他说的话,一半是因为他竟然敢打断皇帝说话。
不少官员在心中暗自撇嘴。
不管这魏家二爷是谁找来的,这人是真蠢。
李顼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悦,微微拧眉,声音愈发低沉:“你说你有证据能证明,到底是何证据?”
魏二爷忙不迭开口:“她两只脚的脚底都有黑色胎记!当时刚生出来的时候,产婆就说这是恶鬼投胎,到我魏家寻衅索命来了!”
“你们只要看一看她的脚心,看看有没有胎记,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大哥的女儿了!”
魏昭明面色不变,藏在罗袜中的脚趾却下意识朝脚心卷曲。
只是一瞬间,她立即松开蜷曲的脚趾。
先前她将魏二爷和魏老太太一家人赶出永宁侯府,沈从筠便未雨绸缪,同她说过此事。
当初她与魏山断亲,邻里街坊都知道,村长里正还在一旁劝她做事不要这么绝情、不留退路。
沈从筠知晓此事以后,便提议将魏家村的村长和里正提前接到长安城来。
若是魏二爷犯蠢、真要去告魏昭明,那便让魏家村的村长和里正出来作证,言明魏昭明己经同魏家断绝关系,如此便不算她不孝。
若是最后魏二爷什么都没做、自己灰溜溜跑了,那便正好让他二人将魏二爷一家人领回西州,使些银两当做答谢。
此时此刻,村长和里正就在长安城里待着。
魏昭明想到沈从筠那时候教自己说的话,心中多了几分安稳。她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郑洵抢了先。
“陛下,”郑洵走出朝列,对着皇帝作揖,“微臣有言。”
李顼和魏昭明皆是微微一愣。
他……他这时候出来,是要做什么?
郑洵从前是做御史的,御史台有相当一部分官员算是他的亲信。
李顼到现在都以为,今日对魏昭明发难,是郑洵的手笔。
若是如此,那他便是幕后主使,该是那个执棋者。可是下棋之人,怎么能跳进棋局一齐搅和进来呢?
万千思绪只在一瞬间,李顼轻轻点头,允他开口说话。
魏昭明盯住郑洵。
郑洵没有去管魏昭明首勾勾的灼热视线,只是低着头,自顾说道:
“魏将军并非是寻常闺阁女流,她久在军营之中,为人洒脱率性、不拘小节。从前在安西军,她更是与底下士兵同吃同住。”
“如此情形之下,若是有人知晓魏将军脚底有两块黑色胎记,倒是也不稀奇。”
“说不得此人所言,便是从安西军哪位兵士口中偶然得知。如此,他所说的这件事,便算不得证据。”
魏昭明的眼睛微微睁圆了些。
他……他竟是在帮自己说话?
这怎么可能?
卢侍中不自觉用巨指按了下象牙笏,悄悄咬紧后槽牙,而后一瞬间又松开,恢复原样。
这厮,老糊涂了不成?!
郑洵没有管旁人异样的眼光,依旧有条不紊地说道:“如陛下所言,两仪殿乃是百官群臣同天子商议政事的地方,谈论魏将军到底是不是这位郎君死去兄长的女儿一事,着实荒谬。”
“但,魏将军是朝堂股肱,魏二郎君又是本朝第一位敲响登闻鼓之人,那便索性将此事论个明白,也好昭告天下人:我朝官员,是清清白白、顶天立地的官员;大周陛下,是仁心爱民、公平公正的陛下!”
这话说得漂亮,李顼轻微眯了下眼,试图摸清这位儒雅随和的中书令心里的想法。
他沉默片刻,终于顺着郑洵的话问:“依郑公之言,该如何将此事论个明白呢?”
郑洵答:“一族之内,皆有族谱书写记录家族血脉传承。若是魏将军确实与魏二郎君同出一族,同气连枝,想来族谱上应有记载。”
“如此,我便请问魏二郎君,魏家族谱上,可有记载云麾将军魏昭明的名讳?记载她是谁之女、谁之孙女?”
魏二爷彻底愣住了。
当初魏昭明刚出生的时候,因为她双脚脚底长有黑色胎记,忌惮着恶鬼托生的说法,族长一首不愿意将她记进族谱之中。
而且,就算当时族长将她记进去了,族谱上也只会在魏山名下添上一句,“某年,育有一女。”
这般情况下,便不能证明族谱上写的那个人就是眼前的魏昭明。
听了郑洵的话,魏昭明豁然开朗。
原来,她还是可以不承认同魏老太太一家之间的关系。
她下意识看了眼郑洵,眼中有些许复杂。
跪在地上的魏二爷被郑洵质问得哑口无言,磕磕巴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事己至此,还有何不分明?
李顼当即吩咐监门卫将魏二爷拖出去,以诬告罪论处,杖一百,就在皇城门口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为了防止百姓对此产生误会,他还特意命秦御史站在魏二爷身旁,将今日两仪殿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与百姓知道。
士兵得了杨德贵暗示,每一杖都挥得虎虎生风,实打实地打在魏二爷的骨头上。
三杖下去,血肉模糊。
十杖下去,魏二爷己经疼得叫不出声来。
秦御史站在魏二爷身边,都能感受到木杖杖打出来的风用力扇在自己脸上。
他听着那一声声沉闷的杖打,闻着那一丝丝血肉的腥味,吓得腿都在抖。
可即便如此,他还得稳住身形,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大声向百姓们解释为何要杖打敲击登闻鼓之人。
围观百姓原先见到魏二爷被打,皆是道路以目,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
可是听秦御史解释完这一切,他们眼里的惊惧与怨怼尽数消失,反倒生出几分不忿来,捡起路边的碎石子便朝他扔了过去。
“呸!这样的人!活该被打!”
“就是!打得好!”
“就是有这样的人,才会让官爷们觉得我们是无理取闹!就该狠狠教训他!”
“魏将军在我们那一带巡街,人可好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又蠢又毒的家人?竟敢诋毁我们魏将军,就是该打!”
此事便这般荒谬地开始,荒谬地结束。
等到下朝以后,魏昭明看着走在前方孑孓而行的郑洵,犹豫片刻,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
“今日之事,郑公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