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二爷的话掷地有声。
他俯首在地上重重一磕头,两仪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李顼望向魏昭明,正要开口,却见秦御史出列,小步趋于前。
只见他身穿朱衣纁裳,衣领露出一点白纱中单,头戴豸冠,面色凛然,全然一副庄穆威严的模样。
秦御史对着皇帝作揖后,朗声开口,言称想要弹劾左金吾将军云麾将军魏昭明。
御史弹事,对着仪仗宣读弹文,被弹劾的官员就必须出列“待罪”。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等到这魏老二敲了登闻鼓状告她不忠不仁不孝以后,秦御史全副武装地走出来说要弹劾她。
看来是早有预谋。
魏昭明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倒是好奇后面还有什么招数。
她抬头看了眼李顼的眼色,没说话,只安静朝前走去。路过郑洵时,魏昭明的余光从他绛紫色的衣角轻轻擦过,随后漫不经心地落在秦御史身上。
她对着皇帝躬身,对着秦御史躬身,而后才开口问道:“不知道秦御史这么大阵仗,是要弹劾我什么呢?”
御史台的人,尤其是台院侍御史,笔杆子和嘴皮子那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不说秦御史弹劾的内容如何,只说这弹文,确实是对仗工整、言辞犀利,字字句句戳人肺腑脊梁。
若是那等气性大的,只怕当场就要被秦御史这一纸弹文弹劾得气死过去。
魏昭明侧耳倾听。
虽然她跟着沈从筠读了许久的书,但同他们这些自小便熟读西书五经的文人相比,还是差上许多。
有些典故她便听不明白,什么闵损芦衣、拾葚异器。总之秦御史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魏昭明听了个大概意思,和魏二爷说的相差无几。
其一,魏昭明将自己嫡亲祖母赶出府,没有尽到代替父亲赡养长辈的责任,这是不孝。
其二,她将回纥人的奸生子养在身边,这是心怀不臣之心。
其三,她身为左金吾将军,负责夜禁、巡街,却以权压人、为非作歹,肆意捉拿京中百姓入狱,不仅给大理寺和万年县廨的官员带来麻烦,也在百姓之中引起极大的恐慌。
“陛下,由此可见,魏昭明实乃不忠不孝、滥用职权之辈!她借陛下宠信,在内不敬亲长、不事舅姑,在外擅作威福、欺上瞒下,还请陛下下旨惩戒,肃清朝纲、以儆效尤,护周律之威严,还百姓之安宁!”
说罢,秦御史一掀衣袍,双膝下跪,双手持笏奉于额前,对着李顼一揖到底。
这话铿锵有力,在巍峨庄严的两仪殿内不断盘旋回荡。
随着话音渐渐消散,有数位官员跟着秦御史一齐下跪,高声应和,请求皇帝下旨惩戒魏昭明。
这架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朝中大人物想出手收拾魏昭明了。
两仪殿内,跪的跪,站的站。有附议罢官惩戒的,有低头明哲保身的,还有沉默占风望气的,
虽都保持沉默等候皇帝裁决,可只看这一张张脸,便是数不清的热闹。
站在漩涡中心的魏昭明倒是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我不敬长辈、不孝父母祖宗,可也该那些人是我长辈,我才能孝顺不是?”
“如今倒好,随随便便一家子人,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一窝蜂涌上来说是你长辈,我就该跪在地上喂他吃饭喝汤、捧着他的腿脱鞋洗脚吗?”
“我若是不这样做,难道我就是不孝?”
魏昭明笑得愈发大声,两步走到秦御史跟前,低着头毫不客气道:“秦御史,我还说我是你姑奶奶呢,我现在就让你跪下来给我捏肩捶背,你是照做,还是不照做?”
“你若是不照做,那你是孝顺,还是不孝顺呢?”
“你……你……”秦御史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你如何能是我姑奶奶?他们同你一样,都姓魏,是你嫡亲的祖母叔父,与你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你我二人都不是一个姓,竟说你是我秦家的姑奶奶,你这不是空口胡说吗?”
魏昭明反唇讥讽,“这天底下姓魏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是个姓魏的,就都是我家长辈不成?”
“那看来我这姓还不太好。”
“我就该姓李、姓郑、姓崔!”她手持象牙笏,抬起手臂依次指向皇帝、郑中书令、卢侍中,满眼皆是荒唐色,“这样,我就是陛下的嫡亲妹妹,是郑家的嫡亲女儿,是崔家的嫡亲姑奶奶了!”
魏昭明说她是陛下的嫡亲妹妹这一句,倒是有些恣肆了。
颜青刚站在后头,没有出列,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慎言。
魏昭明身形微顿,将抬高的手收了回来。
上殿之前,秦御史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列出了无数条魏昭明能够攻讦他、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可他没想到,这魏昭明竟然首接不承认魏二爷和魏老太太的身份。
秦御史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你……你简首胡搅蛮缠!”
魏昭明冷笑,“我这不是按照您的道理推论出来的吗?怎么就成我胡搅蛮缠了?难道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就是个笑话不成?”
秦御史想不出辩解的话,索性一口咬死魏昭明的身份。
李顼沉默这么久,到此刻,终于开了口:“御史台弹劾官员,必然要有确凿的证据。这里是两仪殿,是商讨军国政事的地方,不是让你们在此处给魏将军寻亲的。”
“若是秦御史没有确凿的证据,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
李顼微顿片刻,声音沉了下去,“设立登闻鼓,乃是为百姓鸣冤,不是你们互相攻讦的手段。敲登闻鼓者,所报为虚,当以诬告罪论处。”
跪在地上的魏二爷一听这情形不对,眼睛滴溜溜地左转右转,突然大声喊道:“草民……草民能证明,她就是我死去的大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