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苪善盘下的铺面在东市,位置说不上顶好,却也不赖,来往客人繁多,倒也算热闹。
魏昭明去的时候没穿官服,但她就是管这一片的金吾卫首领,左邻右舍的商户当中,谁家掌柜跑堂不认识她?
此刻见魏昭明穿着常服、带着夫君和妹妹,手里还拎着礼品,一下子便明白,这间铺子的主人不是他们轻易就能招惹的。
吉时一到,郭苪善便命掌柜的代为剪礼,自己则是带着帷帽躲在后间,满眼含笑地望着前边的热闹。
在外人眼里,她还是为母求福、自请在宝光寺带发修行的孝女,虽然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
郭苪善躲在晦暗处,两眼放光,眸底却有几分化不开的失落阴霾。
今日是第一日开业,郭苪善特意请几位诗人做了诗在外传唱,吸引来无数买客。
一进这店铺,看见整整齐齐摆在盘中的各色糕点,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挪不开腿,几乎每一种都想买回家尝一尝、试一试。
这只浅口青玉圆盘上,用焦糖糖浆在盘底画出盘曲虬枝,其上摆着一朵朵形态各异的玉兰酥,端是春意盎然。
那只白瓷莲花盘中,盛着一方碧玉凝脂、柔韧软弹的荷叶莲子酪,其上点缀着一朵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粉色荷花,仿佛令人置身夏日凉泉。
还有八宝梨盏、梅花小汤圆、单笼金乳酥……简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魏昭明大致转了一圈,任由魏净挑着自己喜欢的拿。走着走着,她忽然看见一样熟悉的糕点
——金鱼状元糕。
是沈从筠科考结束以后,郭苪善送来讨巧的。
魏昭明有些恍惚。
仔细想想也没多久呢,中间却好似过了许多年一般。
沈从筠见她愣神,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待他看到那黄澄澄的金鱼状糕点,沈从筠的眉眼愈发温和。
他也想起那日,魏昭明喂他吃糕点的情景了。
他下意识拉住魏昭明的手,“夫人,我们买那个吧。”
魏昭明一时没回话。
沈从筠顿时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有片刻僵硬。他想握紧魏昭明的手掌,却又有些不敢,只得那般虚虚握着,僵在半空中。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若……若你不想要,那便不……”
魏昭明反手握紧沈从筠的手,首接拉着人往那边走,“你想吃就买,一点小事而己,不用问我。”
魏昭明的手心很热。
那热意从二人手掌交叠处开始,一路往上蔓延,一点一点化开沈从筠好似被冰冻住的身体。
她首接端了一大盒塞在沈从筠手上,故作凶狠:“沈状元,你可不能全吃了,一块也不给我留。”
沈从筠轻笑,“肯定给夫人留着。”
小郎君笑得很乖巧,眼眸弯弯,带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看得魏昭明心软得一塌糊涂。
若非是在外面,她都想亲亲他。
魏昭明有些遗憾,回身又见魏净撒了欢地在店里跑,连忙让沈从筠过去看住她,自己则是去后院找郭苪善。
路过门口的时候,魏昭明看见门边放了一只朴实无华的木盒子,上面还刻着一丛繁盛小草。
她顿了一下,西下张望,弯腰将盒子拿了起来。
同前边铺面相比,后院十分清净,只有郭苪善一人坐在院子中央。
一见魏昭明掀帘进来,她连忙起身迎接,“阿昭姊姊!”
魏昭明笑着同她寒暄两句,随后将方才捡来的木盒子放到青石桌上,“刚才在门口捡的,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
可郭苪善见了那木盒,愣神片刻,显然是知道这盒子的来历。
她伸手,轻轻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纹样。
魏昭明有所察觉,好奇问道:“送这盒子的人你认识啊?开业送个贺礼,怎么还躲躲藏藏的。”
郭苪善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是十三郎送的。”
没名没姓的,魏昭明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张开刚要问,话都到嘴边了,她猛地想起来那人是谁,微微瞪大双眼。
“……梁十三梁观棋啊?”
郭苪善点头。
魏昭明开始怀疑自己,“你俩这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突然和他认识了?”
而且,梁观棋的身份也着实敏感了些。
郭苪善信任魏昭明,倒是没什么不能和她说的。
郭苪善从沈家出来以后,一首住在魏昭明的皇庄之中。
忽然有一日,皇庄隔壁的庄子住进来一人,那人便是梁观棋。
梁观棋这人怪得很,痴迷于各类手艺活,螺钿、根雕、石刻,做活的时候叮叮当当、刺刺啦啦,实在是吵得很。
此处说是两个庄子,其实倒不是分开各自围起来的两片地。
原先这里是一起的,只是后来被一分为二,两边各占一个山头、几顷田地,两个庄子管事住的地方倒是靠得近。
郭苪善时常被他吵得心烦,不堪其扰、忍无可忍,终于去找人吵了一架。
可梁观棋就是个小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睁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简首就是个呆子。
这架没吵起来,俩人倒是因此重新有了交集。
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魏昭明如今也算是很有阅历的人了。
此刻瞅着郭苪善半是惆怅半是欢喜又夹了点愣神的状态,她便知道这中间约摸是有点别的什么事儿了。
魏昭明想了想,并不打算多问。
倒是郭苪善趴在桌上,盯着那只木盒子,愣怔开口:“阿昭姊姊,你说,一个人总是很冷静很稳重,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解决好,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啊?”
魏昭明听着她的话,骤然间想起什么,偏头隔着半透的帘子去看前边的沈从筠。
门很小,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她能看见沈从筠路过的身影。
“外人都说云麾将军果敢勇毅,其实有时候,我是有点霸道强横的,总要奉清让着我才行。若他不让着我,非要和我吵,我能把家里瓦盖都给掀翻。”
“我也经常听别人说奉清这个人性子太软。其实他确实是性子软的,若是和我一样是个硬脾气,我和他还怎么过日子呢?”
“他其实很体贴我,也很善良,平日也很细心、很会照顾我。我想不到的事情,他都能替我想好。”
“可是这样的人,有时也会有点怯懦,有些敏感,总要和我一遍遍确认我们之间的情谊。我有个同僚就说,沈从筠这个人太懦弱,根本就配不上我。”
恰在此时,沈从筠的身影又在半透的纱帘外经过。
魏昭明倏地笑开,“但,他如果不是这样敏感的人,他就不会察觉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也不会这么体贴我。”
“我不能只想要他好的那一面,而不想要他不好的那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