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净一下冲过来抱住沈从筠的腿,沈从筠被她撞得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他稳当当接住魏净,扶着她的肩,故意问她:“阿净是想我还是想回家偷懒啊?”
魏净一下子被拆穿,露出两颗小米牙嘿嘿笑,手指尖轻挠鼓起来的脸颊,“都想。”
沈从筠一下子就被她逗笑了,叉着她的胳肢窝将人抱起来,“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回家。”
“为什么呀?”魏净乖乖趴在沈从筠肩头。
“因为姊婿的师父也给姊婿留课业啦,我要请师父检查我的功课。”
魏净顿时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啊——姊婿这么大了还有功课呀?”
“是啊,”沈从筠轻点她的鼻头,“我和你阿伯有点事情要谈,阿净去阿伯家的花园里玩一会儿好不好?”
在魏昭明和沈从筠跟前,魏净乖得很,点头便说好。
正巧程万里来了,她稀罕小孩子,便提出自己可以带魏净去玩。
程万里英姿飒爽,通身气质与魏昭明有几分相像,魏净倒觉得她亲近,也不怕生,欢欢喜喜便答应了。
书房中就这般只剩下沈从筠和郑洵俩人。
沈从筠走到郑洵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略微有些惊讶,“师父,怎么换茶了?”
郑洵没好气道:“我上次那些珍藏的蒙顶黄芽,可是全叫你给拿走了。”
沈从筠抿着嘴微微笑,连忙找补:“黄翎毛,金镶玉,这君山银针也是极好的。”
郑洵半气半笑地哼了一声。
他接过沈从筠递过来的文章,细细阅读起来。
这篇文章,是沈从筠出长安前,郑洵布置给他的课业。
沈从筠长这么大,今岁是第一回出远门。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郑洵便让他记下沿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后写成一篇文章交给自己。
沈从筠是乖学生,除了隐去一些办案过程中查到却未披露出来的事实,他几乎是将自己的心迹毫无保留地剖析在这篇文章里。
郑洵安静看着,指尖掐紧纸张,显出道道深浅不一的褶皱。
片刻,郑洵松开指尖,轻笑出声,“奉清此趟远下林州,见到烟雨江南,也见到民生疾苦,当真是受益匪浅。看来,当初我不该拦你下江南的。”
“师父当初拦着我,是为我身体考虑,徒儿心里都明白的。”沈从筠微微抿唇,“之后阿昭从林州八百里加急向陛下求援,是我乱了心神主动向陛下请缨,还请师父见谅。”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郑洵摇摇头,笑着宽慰他,“林州刺史和江南道节度使贪墨一事,你怎么想?”
沈从筠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贪墨便是贪墨,便该一查到底。以权谋私者,该杀,该斩,该判流放。无论他们贪多贪少,贪的是送到哪里的钱,那些银两,都是百姓日夜耕作供奉上来的血汗,是国之根本,是朝堂之基。”
“如今新朝建立,国库空虚,我想或许可以在此方面继续往下查一查,一是为震慑,二是为补空……”
郑洵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从筠察觉到郑洵的视线,顿了片刻,他才问道:“师父,我说的,可是有何不妥?”
“你方才这些话,在我跟前说一说便算了,莫要到陛下还有旁人面前提起。”
沈从筠微怔,“师父,关押林州刺史和江南道节度使的屋子,青天白日就这般莫名其妙起了火,定时有人在背后杀人灭口,难道就不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吗?”
郑洵首视沈从筠的眼睛,一双眼眸冷静异常,近乎可以称得上是冷漠,“你也说了,青天白日他就敢派人去杀人灭口,说明他的势力定然不容小觑。他杀了林州刺史和江南道节度使,便是在警告你们,此事到此为止。”
“师父,”沈从筠睁大双眼,神情有些许激动,“此事怎可到此为止?那江南道节度使不过是帮着他背后之人敛财的工具,穆辉是那人在江南的爪牙,焉知他在旁处不会有其他党羽?”
“那十万两,是安西军的救命钱。若当年安西军因此溃败,没能守住国门,回纥铁骑挥刀南下,这国便亡了!”
“前朝皇帝昏庸,这才养出如此蠹虫!如今改朝换代、万象更新,难道不更应该肃清朝纲吗?”
“奉清!”郑洵微微加重语气,“朝堂之上,各派系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那人有如此势力,你怎知你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此事若是一查到底,你便是千夫所指,陛下护不住你,我也护不住你!”
“这是陛下该头疼的事情,你莫要插手再管!”
“师父!”
外边候着的人听屋内师徒起了争执,纷纷低下头去,闭上耳朵不敢多听。
屋内的沈从筠因为过于激动,面皮涨红,胸腔一上一下起伏。他抿着嘴角,从鼻腔中呼出来的气又粗又烫。
郑洵亦是嘴角抿得极紧,撇过头去不再看自己这糟心徒弟。
屋子中有片刻沉静。
沈从筠慢慢冷静下来,“师父,我是御史。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便是要护法之尊严,肃清朝列。”
“我知道您想说,水至清则无鱼。我知道,可我既然是御史,要做的就是让水变清,至于里面有没有鱼、需不需要有泥,那不是我要做……”
郑洵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你入御史台,是想让你和我走一样的路。从御史,到御史中丞,而后入省台,入中书,最后接我的班!”
“我不是让你去学那颜青刚,不识时务、固执己见!”
沈从筠:“颜公只是恪守法度。他尽的是做御史的职责,不是什么不识时务。识时务的人,做不了御史!”
“沈从筠!”郑洵冷斥,彻底沉下脸,“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如此幼稚、如此固执?!”
沈从筠偏头,不愿首视郑洵的眼。
郑洵见他这般听不进话,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那些怒火,“这件事情,一查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妻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