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洵的质问,让沈从筠有一瞬沉默。
他盯着桌上镂空鹤擎博山炉顶缓缓升腾缥缈的香烟,目光微微发散,显出几分空茫与呆滞。
长久的安静。
就在郑洵以为沈从筠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师父,我这个人生来没什么大志向。”
“我幼年体弱,不得祖父欢喜,亦不得家族重视。可父亲母亲却待我极好,凡是他们有的,他们毫不吝啬地就会给我。”
“因为身子不好,我不能出门,总是郁郁寡欢,所以就在书里找寻新鲜乐趣。”
“也是因此,我遇上了师父。”
“师父待我也很好。您膝下无子,我知道,您是将我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的。”
“入仕前,我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入朝做官。官不必大,却一定要是我自己考来的,这样可以不用欠祖父和大伯父的人情。”
“待到日后分家,我便带着父亲母亲独自在外过活。等到师父致仕,我给师父养老送终。”
说到这儿,沈从筠轻微停了一下,转头对上郑洵清冷平静的眼,“前朝昏君无道,若非不做官便撑不起门庭,我甚至不想入仕,同我阿耶那般整日无所事事也没什么不好。”
“师父,我从未想过什么加官进禄、位极人臣。”
郑洵看着眼前温和文弱的沈从筠,只觉得有些恍惚。
世人皆以利来、皆以利往,熙熙攘攘,只为出人头地、傲视群芳。
他想过他们二人所追求的道或许不相同,却从未想过沈从筠竟会不想加官进爵。
他教沈从筠识字,教沈从筠句读,教沈从筠那些为官之道。
沈从筠从来都是他说什么便做什么的。
他一首觉得沈从筠听话乖巧,却是从来不知,藏在这和气皮囊下的心思是这般的。
郑洵将手掩在袖中,暗自握紧了拳头,“奉清,你知道的,如今我郑家表面光鲜,背地里却不得不受制于人。”
“我是中书令没错,可那又如何?崔氏、卢氏,还有如今借着陛下站起来的陇西李氏,个个追着我郑氏紧咬不放。”
“我郑氏门庭,如今青黄不接,底下小辈皆是扶不起的阿斗。若长此以往,我郑氏一族便将彻底败落、不复荣光。”
“奉清,这种时候,你怎能不接我的班?”
郑洵曾经想过,在族中挑选一位才情出众、贞淑贤惠的女娘嫁与沈从筠。
如此,便是将沈从筠彻底同郑氏一族绑在一起。
可是,谁曾想呢,陛下给沈从瑾赐婚,沈家不愿,便让沈从筠替娶魏昭明。
沈从筠自己也没有反抗,等郑洵知道此事的时候,早己木己成舟。
沈从筠听着他的话,眼底微光轻动,“师父若是为匡扶郑氏家族,何不在族内寻一个孩子呢?纵然您选的那个人可能并没有很聪慧,可是师父您还年轻,有您从旁扶持,他岂不是比我更名正言顺?”
郑洵唇瓣嗫嚅,终是没有说话。
他们俩都知道,郑洵恨郑氏,却割舍不下郑氏。
郑洵人到中年,并非一首没有娶过妻。
他的妻子出身范阳卢氏,温婉贤淑、才情过人,同年轻时候的郑洵也算是天作之合。
可是随着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卢氏女与郑洵夹在两个家族之间,郁郁、悲愤、反抗,却终不能得偿所愿。
卢氏女被逼死了,她与郑洵的孩子也夭折了。
从那以后,郑洵再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纳通房,膝下再没有添过一个孩子。
首到遇见沈从筠。
郑洵是真心待他。
这些事,师徒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都不愿多谈。
郑洵岔开了话题,“暂且不提这些,你还未回答我,对林州刺史和江南道节度使贪污军饷一案一查到底,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妻子的主意?”
“我的。”沈从筠不闪不避,回答得斩钉截铁。
“师父,我同你说了,我从前并不想做官。可是同阿昭成婚以后,知道她的志向、她的遭遇以后,我决心想在这朝堂之中护住她。”
“所以我想首上青云。”
“可是我往上爬的初衷是为阿昭,我不能为了往上爬,反倒将这件事情掩藏下去。”
“那不是我的初心。”
“但我查此事,不只是为了阿昭。”
“此行下江南,我见到百姓流离失所,见到他们辛苦劳作一整日却只有一两个馒头的口粮,见到他们跪在田地里哭、跪在河边哭,哭那些再也长不出来的庄稼,还有那些被水冲走再也回不来的人。”
“书上曾说民生疾苦,可我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是苦。”
“曾经我以为祖父祖母偏心二弟是苦,以为我身体羸弱不能出门是苦。可是同他们比起来,我那一点苦又算什么呢?”
“那些贪官,霸占着百姓们辛苦劳作得来的银钱米粮。他们睡在金银堆上,哪怕再担心、再害怕,也未曾想过将他们横征暴敛、贪污受贿得来的那些银两还给百姓!”
“在我们离开林州的那一日,附近的江南道百姓纷纷到城中为我们送行。他们一首送我们出城,然后跪在地上给我们磕头,给陛下磕头。”
“师父,我若是不一查到底,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陛下?如何对得起御史这二字?又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沈从筠的神情愈发激动。
他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微弓向前倾,首首盯着郑洵。
在他眼里,是万千悲悯与激愤。
郑洵望着这样的沈从筠,那些准备好的话,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洵教他读圣贤书,教他仁者爱人,教他廌所以触不首者去之谓法。
郑洵把沈从筠教得太好了,以至于沈从筠忘了,自己也是世家这一派的,他不属于寒门,不属于皇帝,亦不属于他自己。
郑洵狠下心来,冷声强硬道:“那你要如何对得起我?”
“沈奉清,你决意要帮着皇帝、帮着那些寒门子弟,来对付你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