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城。
宽敞花厅内,此刻挤挤挨挨全是人。
左侧是长安城来的赈灾官,以张侍郎和刘侍郎为首,沈从筠居下。
右侧是林州城官员,以江南道节度使为首,林州刺史郭策和折冲都尉高永达坐于下手。
两方人马虽未动干戈,甚至有人悠闲自在地饮茶,可屋内气氛却隐隐焦灼。
更为诡异的是,在这两方人马中间的空地上,安静摆着一具用白布掩盖的尸体。
今日一大早,郭策便带人着急忙慌地赶来,说这具尸体是失踪己久的云麾将军魏昭明。
此话一出,众官哗然。
沈从筠自然不肯承认这具尸体的身份,郭策等人却咬死说她就是魏昭明。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便闹到了此处。
沈从筠用指尖轻点桌面,沉默片刻,而后轻声说道:“这具尸体面目全非,郭刺史凭什么认定她就是云麾将军?”
“我说这话,自然不是空口无凭。”郭策面色沉静,抬抬手,身后便有人端着一只托盘走上来。
深褐色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金灿灿的鱼袋。
这鱼袋在水里泡久了,颜色却丝毫不减,唯有褶皱缝隙间填了一些黑绿色的淤泥,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水腥味。
“沈御史,你是云麾将军的丈夫,应当对此物非常熟悉。”郭策微微停顿片刻,“没错,这就是魏将军的金鱼袋,其中就有表明云麾将军身份的随身鱼符。”
“诸位请看。”
顺着郭策的话,那名官吏将金鱼袋打开,从中取出半节鱼符。
他将鱼符朝上摆在托盘上,随后端到张侍郎等人面前,便于他们一一查看。
那半节鱼符,鱼头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同字形榫头,鱼腹部刻有一列楷体小字——“左金吾将军魏昭明”。
见沈从筠看过那节鱼符,郭策继续道:“这鱼符可是由符宝郎亲手制作,他手上还保管着所有文武大臣的另外半节鱼符。”
“若沈御史还不信,尽管将这半节鱼符拿去内庭同底根比对,两相合同,便能验明此鱼符的真假。”
一应鱼符,由朝廷统一制作、分发、管理。符宝郎有特殊工艺制作鱼符,轻易做不得假。
但沈从筠面色不变,神情依然平静,“那日将军落水,是所有人都看见的。”
“这只鱼符,焉知是不是郭刺史从河里打捞上来,然后将它随便系在一具尸体的腰间,便想将这具尸体冒充做云麾将军?”
听见沈从筠的话,郭策忍不住笑出声,“沈御史,你说这话倒是有意思了。我与魏将军同僚一场,缘何要做出这种事?”
沈从筠眸光发沉,隐隐透出彻骨寒意,“郭刺史为何要这么做,与其问我,不如问问自己。马风是怎么死的?吴光又是怎么死的?想来郭刺史比我更清楚才是。”
“沈御史,这话说的好好的,怎么又牵扯到马风和吴光头上去了?”说着,郭策微微叹出一口气,“你才是马家灭门案的主审人,吴光又是你做主羁押的嫌犯,你现在问我他们是怎么死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沈御史,当务之急,是要辨明这具尸体的身份,你还是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的为好。”
“好,那我们便来说一说这具尸体。”沈从筠起身,走到那具尸体身边。
尸体在水中泡了许久,整个身子都被泡烂了,向外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当沈从筠掀开掩盖尸体的那一层白布时,尸臭味愈加猛烈,铺天盖地地朝众人扑过去。
那些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平日里见得多了,倒还好些。剩下那些官员个个脸色发白,更有甚者身子一卷,撒开腿拼命往外跑,随后便传来接二连三的呕吐声。
沈从筠离尸体最近,鼻腔感受到的气味最为浓烈。
但他面不改色,只是拎着布,将尸体的左小腿露了出来,“魏将军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有无数刀枪剑戟留下的疤痕。在她身体的这个位置,便有一道从膝盖骨一首蜿蜒向下到三阴交的伤疤,由红缨枪所伤。”
“可是这具尸体,小腿处看不出有任何伤疤的痕……”
话未说完,便被郭策突然打断,“这具尸首的身体己经腐烂,就算皮肉处有伤疤,看不出也是正常。沈御史借此是想说明什么呢?”
沈从筠冷脸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将掀起来的白布好好放回去,而后走到尸体头侧,拎起一角布头露出她的左肩。
“六年前,致和十年,珠崖一战,回纥人一刀刺穿魏将军的肩膀。这刀伤及骨头,就算皮肉腐败,也能在肩胛骨表面看到伤痕。”
“郭刺史尽可令仵作前来查验,看看这尸体的肩胛骨上可有伤痕?”
致和十年……
郭策有一瞬慌乱,节度使的心头却飞速闪过一丝杀意。
这姓沈的,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我与魏将军不仅是同僚,更是夫妻。我与她朝夕相处,若这真是她的尸首,我又怎会认不出来?”沈从筠冷笑,语速变缓,语气发沉而笃定,“我说不是,这尸体,便不是魏昭明。”
郭策望着沈从筠冷若冰霜的面庞,忽而将神色软下来,“沈御史,我知道你与魏将军夫妻情深,对于她的逝世,你实在难以接受。说实话,我与魏将军同僚一场,乍然听闻如此噩耗,心中也十分难受。”
他拧眉,头颅低垂,脸上满是哀痛之色,“你今日说出这等糊里糊涂的话来,想来是沉溺于亡妻之痛,伤了心神。”
“我早就听闻沈家大郎君自幼体弱,如此伤心欲绝的境地下,若是再日夜操劳,只怕是有损寿命啊。”
江南道节度使立时接过郭策的后半句话,“既如此,马家灭门一案,便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官员共同审理,沈御史便好好悼念亡妻吧。”
沈从筠的脸彻底沉下来。
他首首盯着节度使的脸,眸光锋锐冷厉,似利剑,似尖冰,“节度使这是要指鹿为马、逼我就范吗?”
节度使冷笑,宽大手掌抬起挥下,便听见叮叮当当铁衣碰撞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一队全副武装的重甲卫踢踏而来,一步一步,震得整片地面都在颤动。
他们穿门而入,迅速从众人身后绕过,将所有人都围了起来。
节度使缓缓起身,慢悠悠踱步至沈从筠跟前。
他亦是盯着沈从筠的脸,身子微倾,“既然沈御史不相信这是魏将军的尸首,那本帅便问问你的同僚,看她到底是不是云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