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风确实是我杀的,但不是因为我嫉妒马风,而是受人指使。”
沈从筠紧紧盯着他,身后的陆承安亦是奋笔疾书,将吴光招认的事实全部记录下来。
“你是受谁的指使杀人灭口?”
吴光嘴角轻咧,眉眼下垂,“林州刺史——郭策。”
沈从筠眉头轻拧,“他为何指使你杀人?而且,郭策身为一州刺史,是地方文官,你却是节度使麾下的武将,他如何能指使的动你?”
“因为马风无意间撞破了他不应该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事关林州刺史和江南道节度使,乃至更多的人。”
吴光深吸一口气,随后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
“那一年,陛下……不,现在应该称他做前朝皇帝了。那年关中大旱,前朝皇帝下令,拨给江南道十万两白银,将这些银两全部换成粮草,运往西北充作军饷。”
“这十万两白银暂存在林州钱库中,外面又有节度使派人重兵把守,郭刺史与节帅日夜看顾,自然心有贪念。”
“于是他们将这笔钱昧了下来。”
“十万两白银,他们只取了一千两采买粮食,还是谷仓中最贱的陈年旧粮,有些甚至己经发了霉。”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账的,总之就是各种理由,然后将这些钱留了下来。”
“但是那一年,不知怎的,军饷都己经发出去一半了,朝廷忽然派御史前来监管。”
“那御史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郭刺史和节度使担心这么大一笔银两放在钱库中会惹他生疑,左思右想之下,他们决定将钱藏起来。”
说到这儿,吴光停顿片刻,忽然抬头望向沈从筠,轻笑着问道:“你知道他们把钱藏哪儿了吗?”
沈从筠指尖微动,忽然想起韩推官曾说马风死前去过河里,“是藏在河里了吗?”
吴光有些惊诧,惊诧于沈从筠的敏锐。
他点了点头,“对,就是藏河里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藏在林平堰边上。”
“那年不止关中大旱,江南也少雨,林平堰上游的水位不算高。节度使派人去信渝州,命渝州刺史停止向下游放水,而后趁着月黑风高夜,将那些银两全部埋进林平堰周边的沙泥之中。第二日,他便让渝州堰重新放水。”
“其实当时还是有些风险的,闹出来的动静不大,但也不算悄无声息,马风就是在那个时候撞见我们往林平堰下埋银子。”
“但是当时御史己经到了,郭刺史担心杀他反倒会引起御史的注意。他是个疯子,郭刺史派我盯他盯了一段时日,见他没什么异常,可能也是年轻心软吧,没让我杀了他。”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呵。”
吴光笑了一下,脸上说不出是怅然惋惜还是遗憾后悔。
沈从筠猜到背后之人或许就是林州刺史和节度使,却不知晓其中还藏了这么一件事。
他想了想,接着问道:“你也说了,此事做得不算悄无声息,那从长安来的御史,难道就丝毫没有察觉吗?”
“怎么没有?”吴光又将头低了下去,两个拇指抵在一起,用指甲相互抠着脏兮兮泛黑的指缝。
“但可能是老天都在帮我们吧,那御史来了没多久,江南一带竟然开始下雨了。”
“雨很大,河道水位渐渐高涨,一切都天衣无缝。”
沈从筠:“那这些银两,此刻还藏在林平堰下吗?”
“这些年,他们陆陆续续转移过,但是应该下面还藏了一些,是郭刺史不想分出去的。”
“分出去?”沈从筠身子微倾,脸上绷得更紧,“这些钱,他都分给了谁?”
“节度使那儿要孝敬,像我们手底下这些人也要打点。但是……”吴光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迟疑。
“但是什么?”沈从筠追问。
“但是,我觉得这些银两都是小头,大头的都被他献了上去。”说着,吴光又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是觉得,郭刺史和节帅拿了十万两白银,打点我们的银两却不多。”
“而且,沈御史应当也去郭刺史府上看过,很朴素,看起来不像贪官,倒像是清官。有一回,我隐隐听见他在书房骂人,骂他们是来讨债的。”
沈从筠倏地站起身来,向着吴光走了两步,“郭策口中的他们是谁?”
“不知道,”吴光回答得十分利落干脆,“他们都是大人物,我觉得郭刺史也没见过他们。倒是有一回听见节帅同郭刺史说什么主人。”
“不过这事儿,郭刺史和节度使瞒得紧,底下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也是偶然听见的。”
主人……
主人……
沈从筠垂着手,右手食指在腿侧轻轻敲点,目光虚虚落在地上,不知所思。
“还有一个问题,”沈从筠忽然望向吴光,“你说这是前朝的事儿,贪墨下来的银两也是前朝的银两。”
“陛下登基以后,既往不咎、大赦天下,既如此,郭策和节度使为何要冒着暴露他们口中那位主人的风险,命你将马风一家杀害?”
“就算是马风那日突然神志清醒,想去林平堰下挖出银两做证据,并在云麾将军那处告发你们,节度使和郭刺史都没必要杀人。”
“陛下要稳定朝纲、笼络旧臣,为前朝的这桩事,陛下不会动他们。”
“为什么?”
听沈从筠这么一问,吴光愣了一下。
他傻呆呆坐在地上,心里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茫茫然摇头,“不……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沈从筠见吴光不似说谎,便没再继续追问。
他仔细回想一番,脑中忽然迅速闪过一点灵光,连忙问道:“前朝皇帝将这十万两白银拨到江南采买军饷一事,是哪一年?”
“致和……致和十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是出于旁的原因,皇帝或许会将这些事儿压下来。可是事关珠崖一战,皇帝定然会让人彻查到底。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难怪他们要杀人灭口。
沈从筠倏地握紧拳头,面上神色却不露分毫异样。他命陆承安拿着口供给吴光画押,心中盘算着与魏昭明商量,该如何处置后面的人和事。
吴光搓了搓脸,提出最后的请求:“沈御史,死之前,我看一看我的妻儿。”
“好。”
吴光舒出一口气,将拇指压在印泥上。可就在他抬起手指朝着那几张口供按下去的时候,忽然有一名禁军破门而入。
禁军士兵紧绷着脸,向来沉着的眼眸带了几分慌乱,“沈御史,魏将军被水冲走了!”
沈从筠只觉得脑中突然轰的一声炸开,耳边响起阵阵嘶鸣,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他膝盖一软,若非陆承安眼疾手快跑上来扶住他,他己经趔趄着摔到地上。
他死死抓住陆承安的胳膊。
沈从筠睁眼望着屋外,眼前却是无数黑点织就的一张黑网,只透过丁点光亮,罩得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张着嘴,一下一下咬合,企图缓解耳鸣。
过了许久,他才撑着身子往外走,喉间声音沙哑,“林平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