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从瑾。
今日他穿的是常服,一袭天青色长衫,玉簪束发,玉佩系腰,十分文雅。
宽大的油纸伞将雨水尽数抵挡在外,唯有脚边衣衫被溅起来的雨点子洇湿。朦胧水汽将他笼罩,显得他愈发脱尘。
其实沈从筠己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沈从瑾了。
他到林州是为了查明马家灭门案的真凶;而沈从瑾任职于礼部,是张侍郎的部下,自然整日跟着张侍郎忙前忙后。
俩人鲜少有能碰见的时候。
今日在此处遇见沈从瑾,倒是新鲜。
沈从筠收敛笑意,眼眸恢复平静,只嘴角还向上弯着,“张侍郎忙着修建堤堰一事,二弟怎么有闲功夫到我这里来?”
沈从瑾也笑,笑不及眼底,“正巧碰见了,便来问候问候大哥。”
沈从筠笑笑,没搭话。
说起来,这沈从瑾也十分没意思。
从前他未成家立业,沈从瑾只是偶尔到他面前奚落两句,以寻得几分优越感;之后,他同魏昭明成了亲、考中状元做了官,沈从瑾便在他面前晃悠得愈发频繁起来。
可若说沈从瑾要做点什么栽赃陷害的事儿吧,他也不做,就是嘴上挑拨两句,实在烦人得紧。
此刻见沈从筠不应声,沈从瑾倒也不在意。
他撑着伞,转身望向远处的魏昭明,笑吟吟道:“自古以来,戏曲中、话本子里,都是美人配英雄。”
“昔年西楚霸王兵败于垓下之战,英雄美人生离死别,虞美人一剑封喉、以示忠贞,项羽亦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终于乌江边自刎。”
“英雄美人之爱,可歌可泣。自那以后,多少王侯将相想遇见一位虞美人,又有多少绝世红颜想遇见一位楚霸王。”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沈从筠弯曲指尖挠了一下膝盖,没有吭声。
陆承安也没听懂,看看沈从筠,闭嘴不说话。
沈从瑾转过头来,“方才起了暴乱,大哥一介书生、文质彬彬,丝毫帮不了阿嫂,还是得要阿嫂自己解决问题。”
“可惜了,阿嫂没能遇见他的西楚霸王。”
说着,沈从瑾叹出一口长气。
这下子,沈从筠听懂了。
他的面色依旧温和,说出来的话却着实有些不客气,“乱世之中,虞姬唯能依附项羽而活。项羽要死,她亦活不了。”
“可你阿嫂不是虞姬。她不必依附于我,更不必依附于旁人。她的命握在她自己手中。”
“她自己便是霸王,又何须遇见别的霸王?”
沈从瑾顿时僵住,指尖倏地攥紧圆润伞柄。
沈从筠坐在马车中,居高临下望着沈从瑾。
魏昭明从来不是需要攀附他人而生的菟丝子,他也不愿意折断魏昭明的羽翼,以丈夫之名将她囚于牢笼之中。
沈从瑾不会懂。
他说的那些话,听在沈从筠耳中,更像是一番笑话。
雨点被风吹进车窗,砸在沈从筠眼上,使他忍不住飞速眨了下眼睛。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和沈从瑾说了那么多,心中只觉好笑。
他同沈从瑾说这些做什么?
“雨天路滑,二弟难得休息一日,莫要伤到自己。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不送二弟回去了。”
说着,沈从筠放下车帘,轻声吩咐车夫赶路。
车轮骨辘辘驶走了,溅起一丛细细密密的水点子落在沈从瑾衣角。
他站在苍茫雨间,眼神难得有些茫然。
他一首想,若当初没有让沈从筠替娶,是他将魏昭明娶进门,那今时今日沈从筠的风光便全是他沈从瑾的。
可他与魏昭明之间,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沈从瑾想不出来。
反正,魏昭明不会像琉璃那样,敬着他、哄着他、百依百顺地对他。
己经离去的沈从筠才不管沈从瑾心里在想什么。
沈从瑾方才那话,不就是嘲讽他配不上魏昭明嘛。
他自己心中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耳朵听了那不好听的话,总归还是不舒服。
他非要回去让魏昭明好好哄哄他。
“御史?御史?”陆承安小心翼翼地唤他。
沈御史心里正暗戳戳盘算着呢,冷不丁让人拍了一下,整个人吓了一跳。
他的心脏迅速跳了两下,面上却没有过多神情。等到缓下那一阵心悸,沈从筠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陆承安:“御史,车夫问咱们去哪儿呢。”
“去钱库,找刘侍郎。”
听了沈从筠的话,车夫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陆承安不解,“咱们去找刘侍郎做什么?”
“魏将军既然许诺百姓,每人每日能分到六个馒头,咱们便该去寻刘侍郎帮帮忙了。”
听了这话,陆承安更糊涂了,“御史,您方才不还说,魏将军自己便是霸王,所有的事儿她都能自己解决,咱们还跑这一趟做什么?”
闻言,沈从筠忍不住看了陆承安一眼,目光竟暗含几分怜爱与同情。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陆承安年纪比他大,却至今还没能成婚了。
就这悟性,成了也迟早得离。
“御史?”
沈从筠叹出一口气,“所有的事儿都让魏将军自己解决,那还要我这个丈夫做什么?”
陆承安懵懵懂懂应了一声。
他还没开窍呢。
他不理解此事,就和他不理解为什么沈从筠会因为魏昭明一句话而剃胡须一样。
而另一头,林平堰边,魏昭明罚那些同百姓起冲突的折冲府士兵每人军棍五十杖。
等惩罚结束,禁军带他们下去歇息,魏昭明又让魏方海亲自拿着伤药探望那些士兵。
他们都知道,魏方海是魏昭明身边一等一的亲信。魏方海出面,代表的便是魏昭明。
如此打一棍子给颗枣,那些士兵对魏昭明再无怨言。
行刑结束,魏昭明承诺的那些馒头便如数到达林平堰。
魏昭明看了眼车夫,有些眼熟。
半晌,她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
这么乖的小郎君,那便回去亲亲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