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派来的这些士兵,皆以高永达马首是瞻。此刻,高永达被魏昭明拿刀抵着脖子,折冲府的士兵们纷纷投鼠忌器。
他们犹疑着左右扭头、互相对视。
高永达的亲信陈别将咬着牙,收紧下颌、一动不动地盯着魏昭明。
他见魏昭明手里的刀往里去了两分,瞬间松开手中尖刀,“魏将军!都是同袍!您手里的刀,何苦向着自己人?”
听到陈别将的嘶吼,魏昭明冷笑,“这话,我倒要问问你才是。”
她无意取高永达性命,见折冲府的士兵全都放下兵刃,魏昭明当即便将刀从高永达的脖子上放下来。
虽然高永达的官职不比魏昭明高,但在这江南地界内,除了江南道节度使,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折辱他。
魏昭明简首是将他这折冲都尉的脸扔在地上踩。
他摸了摸那处刺痛的肌肤,抬手举到眼前。见到指尖那一抹血色时,高永达的脸色愈发阴沉,湿冷目光犹如背地里窥伺猎物的毒蛇。
可魏昭明仿佛看不见一般,反倒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节度使的脸面,我自然要给。但你别忘了,你只是节度使手下的折冲都尉,不是节帅。”
“今时今日站在这里,本将代表的是朝廷,有些话,你在心里掂量清楚再说。”
她停顿片刻,探出身子靠高永达更近,压低嗓音继续说道:“这段时日,都是你在负责治水一事,一应事务你都熟悉。水患当前,我不想临时换个人来手忙脚乱。”
“但,我是带了圣旨来的。”魏昭明微微抬起下巴,目光跃上高永达隐忍的脸,“你若管不好手底下的人,我不介意把你给换了。”
魏昭明的眸光亦十分生冷,眼中仿佛是万年不化的巨型冰山。
高永达被她看得浑身脊骨发冷。他握紧拳头,稍稍挪开视线,终是低头。
“标、下,”他咬牙切齿道,“任凭将军差遣。”
魏昭明无声冷哼,再次转向折冲府的士兵。
“我不管你们之前的长官立的是什么规矩,到了我这儿,就照我的规矩办事儿!”
“这是第二遍!也是最后一遍!不准对无辜百姓动手!”
“违令一次,杖五十!违令两次,杀无赦!”
雨声阵阵,水声滔滔,却掩不住女娘清亮高亢的嗓音。
这话落在那些抱头躲在一旁的百姓耳中,却仿佛天外来音。他们望着彼此,唇瓣微微颤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林州城里的官,不鱼肉百姓便算好的了。
也就是这段时日从长安城来了赈灾的京官,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可他们何时听到官员口中说过这样的话?
恰在此时,送馒头的小吏到了。
小吏正想吆喝,却见此刻气氛凝滞、似乎不太对劲,顿时停住脚步。
魏昭明见那么多百姓,运粮的车却只有区区几辆,松开的眉再次皱紧。
她抬手招来那小吏,沉声询问:“今日所有口粮都在这儿了吗?”
小吏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哪儿见过魏昭明这么大的官?
他不明所以,心里却有些慌,腿肚子首打摆,“是、是的将军,都在这儿了。”
他见魏昭明脸色更黑,嗓音愈发颤抖起来,“将军!郭刺史说了,每人每日两个馒头,小人……小人没克扣,数儿都、都是足的!”
魏昭明望向那些呆若木鸡的百姓,望着他们一张张凹陷消瘦的面庞,一时沉默。
她只管军中之事,百姓的事儿都是郭策和张侍郎在管。
从前在西州的时候,西州刺史征集百姓修建军事防御工程,再苦再难,也会挤出每人每日三个馒头的量。
这江南富庶之地,倒是比粮食匮乏的西州还要不如。
魏昭明止不住冷笑。
“将军?”小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看向魏昭明。
魏昭明回神,再度朗声宣告:“从今日起,凡是由官府征集修建堤堰之人,每人每日六个馒头!”
六个馒头?!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高永达更是一个箭步上前,压着嗓音低声怒吼:“你疯了?每人每日六个馒头!那是多少粮食!”
“六个馒头,都不到一斤面。他们每日在这里做活,搬的是上百斤的的沙,挡的是上万升的水。若不让他们吃饱肚子,没有力气做活暂且不论,摔到河里怎么办?被水冲走怎么办?”
魏昭明冷眼看着高永达,“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高永达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他才恨恨说道:“你在这里大放厥词,郭刺史是不会答应你的!届时,我就看你如何向百姓们解释。”
“不劳高都尉操心。”
那些话,自然不是魏昭明脑子一热便随口许出去的承诺。
先前刘侍郎己经将林州城内的粮食价格打下来,城中不缺粮,他们也不缺钱,魏昭明便不会失信于人。
百姓无非是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裳。此刻听魏昭明这般说,他们皆是热泪盈眶,手举过顶,高声欢呼。
不远处,一辆简朴的马车安静停在巷子口。
车帘被掀开,一眼望过去,能看见坐在马车里的人。
是沈从筠。
他含笑望着魏昭明。
忽然,他的身旁有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御史,我怎么觉得……魏将军和我先前想的不太一样?”
“你先前想的魏将军是什么样?”沈从筠依然望着前方,语气温和。
陆承安挠了挠脑袋,沉吟片刻,才道:“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便听他们说,云麾将军性格粗鄙、有勇无谋,说话做事鲁莽、丝毫不顾礼节,能将人活活给气死。”
“我见过将军几回,也觉得她冷冰冰的、不太好相处,也就在御史您面前有个笑模样。”
“但方才,看了这一出闹剧,我觉得……”陆承安想了想,却又有些形容不出来,“总之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她当然很好,”沈从筠毫不犹豫地夸赞,满脸都是理所当然,“魏将军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娘。”
陆承安听了这话,牙有些酸了。
他家沈御史平日里总是很正经,但一到魏将军面前,一说起魏将军,那便整个人都不一样。
男子结了亲、成了家,都是这样的吗?
他忍不住撇撇嘴,眼里却是带笑。
二人正笑谈着,忽然有一柄油纸伞闯入眼帘。
“大哥,阿嫂当真是英勇非凡、巾帼不让须眉啊!你我身为男儿身,当真是比不上阿嫂,实在是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