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明原先在林平堰上。
一听士兵的禀告，她低声交代徐修两句，便跟着那名士兵匆匆赶到岸边。
一见一群人扭在一处不分彼此，魏昭明瞬间拧眉。她在原地迅速张望一番，目光倏地落在某处。
是一只铜锣，雾蒙蒙的，好似结了薄薄一层灰垢。
原先是用来报时的。
她抿着唇，盯着铜锣看了一瞬，而后两步上前将它举起。她手上使了狠劲，当当当敲了三下。
鸣金三声，意为收兵。
士兵们的身体先于脑子反应过来，本能地停止进攻。
而陷入混战的百姓们猛地听见这清脆尖利的锣声，亦是下意识停下动作。
所有人都看向魏昭明。
她安安静静立在那儿。
大雨依旧滂沱，毫不客气地砸在她的脸上、身上，溅起阵阵水花。缭绕水汽将她整个身子都拢住，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她周身气势冷厉肃杀，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也足以叫人心生胆怯。
没有人敢动。
魏昭明面若寒霜、不苟言笑，“谁先动的手？”
没有人吭声。
女娘冰冷的目光刺得他们头皮发麻、肌肤泛疼，一个个瑟缩着躲开视线。
良久，那名年轻郎君低着头走出来。
可他嘴角紧抿，脸上分明是不服，眼里还有几分怨恨。
魏昭明接着问：“你打的谁？”
不及年轻郎君回身指认，那名士兵便从人群中走出来。
他朝着魏昭明拱手，“禀将军，我在此处监工，是他们偷懒在先。我不过教训了两句，他们便动手动脚。我为维护秩序，这才同他扭打起来。将军明鉴。”
“放你爷娘的狗屁！”年轻郎君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
他收着下巴，眼睛死死盯着那士兵，凶狠目光好似要吃人。
士兵好似抓到年轻郎君的把柄一般，头颅扬得更高，话语间底气愈发充足，“将军！您在此处，他便敢如此放肆！分明是未将您放在眼中！此等刁民……”
魏昭明倏地将目光刺向士兵。
只这一眼，他瞬间住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那冷汗发出来，仿佛全身上下都通了气一般，由内而外地散着冷意。
这女娘身上的杀气，竟是比他们节度使还要重。
他低头抱拳，再不敢言语。
魏昭明见他住了嘴，复又将视线转回年轻郎君身上，“你说，为什么动手？”
“是他打我阿耶！”年轻郎君梗着脖子怒吼，眼眶通红，“我阿耶年纪大了，却还要被你们官府强征来服徭役！”
“雨天路滑，他不过是摔了一跤，你们却对我阿耶又打又骂！还拔出刀来威胁我们！流放的罪奴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我们还是良民！”
“他欺我阿耶，我不打他，枉为人子！”
年轻郎君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穿透雨幕落入魏昭明耳中，使她有片刻沉默。
边上的百姓心中亦有不满，听年轻郎君这般说，纷纷应和起来。
麻衣老汉却不敢跟着抱怨。
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掀起自己湿漉漉的裤腿，颤巍巍说道：“这位将军，草民粗鄙，恐污了您的眼。但还请您看看，草民腿上这伤，就是方才那位官爷踹的！”
一条干枯瘦弱的腿在空荡荡的裤管中打摆，膝盖血淋淋的伤口沾着泥，小腿处高高肿起，显得细瘦的腿足足胀了一圈。
“草民知道小儿不该打人，但他真的是为我着急，才失手打人的！”
“还请将军看在小儿一番孝心，饶了他吧将军！”
麻衣老汉唯恐自己拖累儿子，老泪纵横。
他见魏昭明没有反应，浑浊双眼愈发黯淡，灰蒙蒙失了光泽。
他膝盖一软，正要跪下，却被魏昭明扶住手臂。那只手托住了他整个身子，使他的膝盖难以触地。
“方海。”
魏方海听令向前，连忙搀住麻衣老汉。
魏昭明一步步向前，停在士兵跟前，“他说的，是真的吗？”
士兵还欲狡辩，却被魏昭明一脚狠狠踹在膝窝处。
他猛摔下去，单膝跪在地上。膝盖处传来的疼痛沿着经络迅速往上，使他牙关紧咬，腮边两块硬肉凸起。
“将军……”
“对着百姓，你也下得去手。”魏昭明冷声讥讽，一脚踹在士兵另一条小腿上，“今日在此处的所有兵士，全部军法处置！”
话音落下，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整齐快速的脚步声。
一列禁军冷着脸围了上来。
就在此时，不远处倏地响起一声怒吼：“云麾将军！此处是林州，是节帅的林州！这些士兵，也是节帅的士兵！你无权处置他们！”
魏昭明扭头望过去，发现是折冲都尉高永达。
他握着刀，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过来。
还真是冤家路窄。
魏昭明等人最开始前往林州赈灾时，节度使派往林州城支援的军队长官便是这高永达。
俩人那时候便彼此看不上眼，这段日子亦是矛盾频频。
今日倒是首接对上了。
西目相对，火花激射。
高永达冷声威胁：“云麾将军，强龙不压地头蛇，出门在外，您还是当心着些才好。”
魏昭明嘴角微勾，不屑冷哼，“我既是陛下钦点的赈灾官，此处修堰事宜，便该全权由我和张侍郎负责。堰上有士兵无端生事，怎么？我管不得吗？”
“魏将军！”高永达加重语气又唤了她一声，“节帅的脸面，难道你就丝毫不顾吗？”
“节帅的脸面？”魏昭明伸手指向被她踹倒跪在地上的士兵，脸上满是嘲讽，“士兵的刀挥向百姓，士兵的拳头朝着百姓的脸砸下去。这就是节度使带出来的兵？有这样的兵，你们节帅还有什么脸面？”
高永达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紧紧攥住刀鞘，阴冷目光死死攫住眼前之人。他的眼中迸射出无数把锋利的剑刃，似乎要刺穿划烂魏昭明的身子。
魏昭明失了耐心，不愿再与他纠缠，“你若还要拦我，同样杖三十军棍！”
高永达不闪不避，甚至向前两步，抬起下颌怒视着她。
魏昭明眸光一厉，擒住高永达的胳膊。她探出脚，手正要往下压，余光却瞥见斜刺角里刺过来一把尖刀。
她瞳孔骤缩，猛地躲开身子。
高永达趁此机会挣脱她的手，反身欲逃。
可就在此时，魏昭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高永达腰间配刀，首接抵在了他脖子上。
她高声冷喝：“谁敢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