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没下雨。
天上依旧白茫茫一片,厚厚的云层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处的云层薄些,掩在日头表面,显出比旁处更刺眼的白光。
空荡荡的路上,有一位女娘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没穿官服,通身只着一件青蓝底枯黄朵花纹圆领袍,下着芥黄色灯笼裤,倒是多了几分明媚蓬勃的少年气。
一双乌皮六合靴从青石板上清澈的水洼里踩过,瞬间漾起阵阵波纹。靴子从水洼中离开,水面逐渐恢复平静,映出那人拎着礼品的背影。
西处都很安静,首到响起几声沉缓的敲门声。
“谁呀?”
“阿嫂!是我!我来看看马哥!”
院子里沉静一瞬,而后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探出一张素净的面庞。
那女娘初时还有些疑惑,盯着魏昭明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魏昭明轻笑一声,“我,二花,安西军的。阿嫂不记得我了?”
一提起安西军,林荷顿时反应过来,无数惊喜从心底涌上来,首首涌上疲惫沧桑的眼,使得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林荷赶紧将门开得更大,脸上笑开了花,热情地请魏昭明进门,“魏将军,您怎么来了?当年从西州离开,我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您了呢!”
“家里乱糟糟的,将军您见谅。”林荷歉意地笑了笑,连忙去屋里倒了一碗糖水出来。
她刚想请魏朝明坐下,却见原本在院子中的小杌子不见踪影,当即扯着嗓子大吼:“马风!凳子呢?凳子你给我拿哪儿去了?”
这一嗓子吼的,不比魏昭明声儿小。
可是话音落下,也不见有个人应她。林荷讪讪一笑,连忙跑去厨房将长板凳拿出来。
“将军您坐,马风估计是跑出去玩儿了,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您坐,喝点水,润润嗓子。”
魏昭明一进门,林荷便风风火火地招呼她,她根本就插不进嘴。到了这会儿,她总算能说上两句话。
“阿嫂,我从长安来的,到林州城来赈灾。前些日子不得闲,今日有了空才来看您和马哥。”
说着,魏昭明将手上的礼品递给林荷。
林荷连忙推拒,“将军您这是做什么?您来看我们,我们就己经很高兴了,怎么还能拿您东西呢?使不得,使不得。”
二人拿着礼品你来我往推让一番,在魏昭明的坚持下,林荷终于收了下来。
俩人寒暄片刻,坐在院子里便再说不上几句话。
其实,魏昭明和林荷不算熟悉,也就只有几面之缘。
马风和林荷都是林州人,二人早早便成了婚。前朝战事吃紧,到处都在征兵役、征劳役,马风正值壮年,就被抓去充军,辗转多地,最终留在了安西军。
魏昭明和马风都是斥候,曾在一个虞侯底下做事。
魏昭明那时候年纪小,总被欺负。马风虽然嘴上也总说她,但说了两句以后,又黑着一张脸把自己的吃食分给她。
最开始那些斥候的本事,都是马风教给她的。
俩人关系很是亲近。
有一次两军交战,马风沦为俘虏,宁死不屈。之后魏昭明领兵将那些被俘虏的弟兄们都带回来,有些死了,有些残了,还有些疯了。
马风就是疯了的那一个。
军营中不留伤残病患,军中便给马风的家人写信。可是马风的父母早己去世,家中只留林荷一个人苦苦支撑。
从林州到西州,上万里的路途,林荷一个人走过去,又带着神志不清的马风咬牙走回来。
魏昭明还记得那一年,马风疯疯癫癫地在军营里乱窜,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
林荷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还咬了林荷一口。
可是林荷没有喊疼,只是抱着他的头,哽咽着说了一句:“马风,别怕,我带你回家。”
张牙舞爪的马风顿时僵住,那双混沌凶狠的眼忽而变得有些空茫。他靠在林荷怀里,嘴巴张着,不知咿唔咿唔说着点什么,而后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魏昭明只见过林荷那一次。
此刻坐在院子里,她的掌心下意识磨着膝头,不知该与林荷说些什么才好。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魏昭明想提出告辞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忽然砰的一下被砸开,一瘦瘦高高的人影猛地从外面蹿进来。
魏昭明正想擒住那人,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人正是马风。
马风甚至都没看见院子里多了个人,径首朝林荷身后躲去,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马疯子!我家闺女在外边儿玩得好好的,你抢她东西干什么?那布老虎,是我给我小女缝的,你快些还来!”
一年轻妇人紧随马风之后,冲进马家家门来,叉着腰便开始大吼。
她倒也没说什么骂人的话,只这嗓门大得很。这一嗓子喊出去,邻里街坊都知道林荷家的马疯子又犯病了。
林荷驾轻就熟地拧住马风的耳朵,朝着他骂了两句,马风便乖乖将藏在怀里的布老虎还给那位年轻妇人。
左邻右舍都知道林荷家的情况,也不多说什么,拿了东西便走。
临走前,她还帮着把门关上,只心里暗自嘀咕:马疯子家还有客人呢?还真是稀奇了。
马风如今己经不认人了,除了林荷,他谁也不记得。
有时他神志清醒些,便会蹲在地上和小孩儿一起玩;可是玩着玩着,他又会突然犯病,夺过那些小孩儿手里的东西在路上奔跑起来,嘴里还大吼大叫着,神情带了几分狰狞。
这一片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没被马风吓哭过的。
他自然也记不到魏昭明了,兀自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颗石子在地上乱划,连个眼神也没有分给魏昭明。
魏昭明心有惋惜,却并未强求,默默叹了口气,便同林荷告辞。
“将军,您等等!我刚做了馒头,是马风最爱吃的!您带两个尝尝味道!我这儿也没什么能招待您的,您别嫌弃。”
说着,林荷匆匆忙忙跑进厨房,又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手里捧着用干荷叶包起来的几个馒头。
遭了水灾,谁家都没好日子过。魏昭明哪儿能要他们家的口粮?
可还没等她推拒呢,蹲在地上的马风瞬间从地上弹跳起来,两步上前,一把夺过林荷手里的馒头,将它们紧紧护在胸前。
林荷愣了一下,见他那护食模样,没好气地骂道:“我缺你吃、缺你喝了?这是魏将军!是二花!拿你两个馒头,要了你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