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刺史府。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掩人耳目来到侧门。他东张西望一番,见没什么人才贴着门缝钻进府中。
他急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脚下的小路由碎石铺成,不过三步宽,石缝中还高高低低冒出几丛绿里带黄的车前草。路的两旁有几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不像是出自大家之手,更像是山里随意淘出来的石头。
这府邸不大,老者脚程快,没过片刻便到了后院。他站在门前,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细汗,喘匀了气才掀开竹帘走进去。
“老爷,长安城来人了。老奴差人去看了看,估摸着明早就该进城了。”
他是林州刺史府的管家,他口中的老爷,自然便是这林州刺史郭策。
郭策正躺在妾室的腿上闭目养神。
那妾室面容贞静,神态柔顺,只垂眸专心致志看着郭策的下颌,手里拿着团扇轻轻为他扇风。
在他二人身旁的小榻上,还有三名丫鬟跪坐着,一人煮茶,一人手里剥着水灵灵、白润润的荔枝。
郭策听到老管家的话,并没有吭声,只是张嘴吃下丫鬟喂过来的荔枝。
而另一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丫鬟,此刻便举起手,恭恭敬敬地将掌心凑在郭策嘴边,只等他将荔枝核吐到自己的手上,而后丢到一旁的小碗中。
“雨水多,寡淡了些。”
老管家和三名丫鬟都不敢搭话。
郭策也没想着得到什么回应,半晌才淡声说道:“这江南水灾闹得这么大,长安来人那不是必然的事吗?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老爷,那阮聪,闹到前来赈灾的张侍郎跟前去了!”老管家满脸都是焦灼忧虑。
郭策倏地睁开眼,胳膊一撑,半边身子便支起来。
“我不是让你们寻个由头把他关到牢里去吗?怎么让他给跑出来了?”
“这……”老管家又急又怕,额头的冷汗又一层一层冒了出来,“老爷,这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也不知道阮聪寻了谁的路子跑出去了。还是您安插在路上的眼线看到了这事儿,才跑回来禀告的。”
“那姓阮的闹到张侍郎跟前,定然是要牵扯出什么事儿来,您看……”
郭策沉思片刻,忽而问道:“先前派人去查过,说这张侍郎是江南人,对吧?”
老管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对,这礼部的张侍郎,是永州张家人。”
听到这肯定的回答,郭策微微拧起的眉头瞬间便散开,又躺了回去。
“那些事儿被翻出来,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着急。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说罢,他挪了挪肩颈脖颈,在美人的腿上舒舒服服找了个位置躺下。
“明日,我定亲自出门迎接。”
……
赈灾队伍确实如刺史府的老管家所言,即将抵达林州城。
魏昭明高高坐在马上,望着那蒙蒙细雨中高大巍峨的城墙,望着那庄重肃穆的“林州”二字,有片刻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西州。
西州的城墙比这还要高大,西州城墙上的字比这还要肃穆。
“魏将军。”
魏昭明回神,“张侍郎。”
“将军在看什么?竟这般出神。”张侍郎笑着问。
“没什么,”魏昭明随口搪塞,“天快黑了,侍郎是想今日趁着夜色入城,还是在城外休整一晚,明早再进入林州城?”
张世郎远远眺望林州城,又回头看了眼官道两旁眼巴巴望着他们的难民,“现在就入城吧。我们等得及,百姓可等不及了。”
“好。那便出发,今夜入林州!”
手持陛下给的文书,林州城的守卫并不敢阻拦赈灾队伍。
其实在魏昭明停下看林州城的时候,林州城上的守卫也看到了他们。
但守卫以为赈灾队伍会在城外休息一晚,明早再在刺史和百姓的恭候欢迎中大摇大摆地进城。
谁曾想他们竟然一夜都等不及,马不停蹄便往城里来,实在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守城的将领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觍着笑脸恭迎官员入城,而后悄声吩咐底下兵士快速去通知刺史。
醉卧美人怀的郭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后整个人从妾室的腿上弹起来。
因为起得太快、手没撑住,他还从人腿上翻了下来,侧着身子摔到了地上。
但他顾不上疼,连忙爬起来问道:“你说他们今晚就要入城?”
老管家苦着一张脸,“老爷,不是他们今晚要入城,而是他们己经入城了!”
“着急忙慌的,死了娘回来奔丧呐!”郭策恨恨骂了一句,抄起放在床边的乌皮靴便往脚上套,“去去去,把爷的官帽拿来。”
郭策手忙脚乱地穿上官服,甚至都等不及丫鬟将他的领口抚平,便抱着乌纱帽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另一头,魏昭明一行人己经进城了。
林州城近来阴雨连绵,这天便黑得早。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天己经昏沉沉暗了下来。
青石砖路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小坑洼,浑浊水面上还能看见雨丝滴入水坑掀起的涟漪。
路的两旁挤满了流民,将这原本宽敞的路挤得只容一辆马车通行。
护送官员入城的林州守卫见到这情形,还没等魏昭明和张侍郎质问什么,头上的冷汗便己经流了下来。
他使了个眼色,底下的兵士便疾言厉色将那些围堵在一起的流民往两边疏散。
老百姓对官差衙役有着天然的畏惧,虽然他们嘴里嘀嘀咕咕骂着什么,但大多数人都是木着一张脸,沉默着往边上走。
他们对赈灾官员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
这街上说不上安静,气氛却异常凝滞。
魏昭明看着那些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民,胸口仿佛被一团硬邦邦的泥石堵住,堵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坐在马车里的李映贞甚至不敢看他们的脸。
他们分明是活着的,会走、会动、会说话,可看着那一双双眼睛,李映贞觉得他们己经死了。
她咬住嘴角,死死握住车窗,细嫩的指尖甚至微微嵌进车窗木头里。
就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之中,忽然有一声高亢的巨响将这一切都打碎。
一位穿着破烂麻衣的老妪从角落里窜出来,赤着脚、光着腿,手里还拿着一根捣衣杵。
“我家阿宝呢?看到我家阿宝了吗?”
“你看到了吗?”
“你呢?你知道我家阿宝去哪儿了吗?”
她逢人便问,脸上无一丝伤痛,甚至带了点孩童才有的天真。
在这灰蒙蒙的一个人身上,裸露的腿粘着一张红艳艳的纸,依稀还能看见“风调雨顺”西个字样。
她的手里也有一抹红。
那是一根红绳。
原是端午给孩子系的长命缕,应该要抛到河里去的。
孩子呢?
孩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