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从筠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楚流徵心底莫名涌上些不安。
她用指尖掐了下自己的皮肉,借着那一点疼痛使自己冷静下来。
算着时日,商宫应该己经到余杭了。
而且这么久过去了,外间群情激愤,百姓甚至在御史台门口偷偷扔过烂菜叶子。即便如此,沈从筠依然毫无作为,想来是没有拿住人。
“沈御史既然有证据,那便说与我听一听。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荒唐的证据,能让你到我府上来放肆!”
沈从筠抬手,便见两名金吾卫押着一名瘦小的女娘走进来。
楚流徵在看到那佝偻身形的一瞬间便瞳孔骤缩。
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楚流徵的身子忍不住往前倾,却又在起身瞬间拼尽全力将自己压回去。
她转向沈从筠,目露疑惑不解,“沈御史,这……这小娘子……与我那丫鬟怎么这般相似?可她分明己经在半月前染病而亡了。”
魏昭明并不意外她的说辞,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与关牒,“出城文书上说此人名叫林珍,长安县人士,家住长寿坊。”
“可是金吾卫将长寿坊上下尽数搜了一遍,都没有哪一户姓林的人家,家中有一位二十三岁的林珍娘子。”
“此人说话带余杭口音,鼻尖有一颗黑痣,身量、相貌都与你身边的商宫相差无二,楚娘子难道就没有一个解释吗?”
楚流徵冷着脸道:
“将军也说了这人姓林名珍,并非我身边的商宫。再者,商宫半月前便己病故,还是我亲自将她下葬的。”
“将军若不信,商宫的坟茔就在西郊,尽可以带人去将那坟挖开来看一看,里面埋的到底是不是我的丫鬟!只要将军不怕让人戳脊梁骨便是。”
“至于让我解释,那更是荒谬。”
“魏将军带着一生人,莫名其妙便说她是我的丫鬟商宫,难道不该将军给我一个解释吗?”
魏昭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软了态度,“娘子这般咄咄逼人,想来这女娘确实不是娘子身边的丫鬟了。真是对不住。”
“那就可惜了,”沈从筠跟着叹了口气,“鬼市的商人指认,那日同他做买卖的就是这位林珍娘子。”
“可文书上的这位林娘子,家中并不丰裕。但他一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林娘子又是从哪儿得到这么多银钱呢?想来她身后定还有旁人唆使。”
楚流徵倏地掐住自己的掌心,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百密一疏。
她只顾着尽快将商宫送出去,竟没想到命人去官府伪造的文书上还有这等漏洞。
“我与将军原还想着借这位林珍娘子找到幕后真凶,既然楚娘子说她不是你的丫鬟,那看来是我们想错了。”
“只是如今,民间流言纷纷、群情激愤,为了平息众怒,我只能先将这贼人送去菜市口斩首示众。”
“幕后真凶见我们断了线索,定然十分高兴。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依旧会追查到底,将真正的凶手缉拿归案。”
话音落下,中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楚流徵捏紧绣帕,面色几经变换。
跪在地上被堵住嘴的小娘子望着上首之人,无声摇头,暗自垂泪。
“你威胁我?”楚流徵终于开口。
沈从筠不疾不徐地反问:
“我要查的,是这桩凶杀案的幕后真凶。此人既不是楚娘子身边的丫鬟,那这桩案子与您有何关系?又谈何我威胁您呢?”
二人隔着一片虚空对视,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弓在这屋内张满,其上箭矢随时会被射出去。
“她是我的丫鬟又如何?那卖药商人屡屡犯夜,于宵禁时分出入鬼市。此人如此藐视律法,他的证词,如何能信?”
魏昭明听她终于承认了商宫的身份,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
楚流徵与商宫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姊妹。城中出了流言,楚流徵没有杀她,反而是冒着风险将她送出城,足可见二人姊妹情深。
他们赌的就是这姊妹情深。
拿商宫的性命威胁楚流徵这法子,还是魏昭明想出来的。但她并不确定楚流徵会不会心甘情愿落入这陷阱之中。此刻听她承认,魏昭明的心中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从筠绷紧的背亦是跟着松缓些。
“可是,楚娘子,我只说那商人是鬼市的商人,何时曾说过那商人是卖药的商人?若您身边的这位丫鬟没有去同那商人买过药,您是如何知晓他会卖药的?”
问到此处,沈从筠一改先前和缓神色,骤然从座位中站起来。
他向楚流徵身边走了两步,脸色微沉,眉目间甚至还带上几分凌厉。
“某今日敢来找娘子,那便是证据确凿。”
“仵作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指尖缝隙中找到一缕丝线。经过绣娘辨认,这丝线是漆姑色杭丝,是江南一家锦户专门进贡给皇宫的丝线,寻常集市中,无人能买到这样的丝线。”
“去岁除夕,为彰显圣恩,皇后娘娘下旨赏赐长安城内每一户官眷。”
“楚娘子素来有贞静贤德、恭孝友悌的名声,娘娘便专门将这杭绸赏赐给您这位余杭人,以慰藉楚娘子远嫁长安的思乡之情。”
“我特意向宫中借阅了文书,去岁赏赐给官眷的布匹之中,唯有楚娘子的这一匹八宝小团花绉绸和侍中府上卢娘子的那一匹藤萝春蝶纹长春绸用到了漆姑色的丝线。”
“凭着这名丫鬟的身份、鬼市商人的证词,还有尸体指尖的丝线,我便可以在楚娘子府上搜查。如今我敢来,楚娘子敢放我进去搜吗?”
沈从筠拔高音量,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温和轻缓。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楚流徵,长眉下压,满脸凛然。
楚流徵咬紧牙关,首到口腔中有一股血腥味弥漫开,她才放松下来。
她仰头望着沈从筠,望着沈从筠威厉正气的眼眸,忽而展颜。
他今日前来,是为了真相。
她昔年奔出,是为了公道。
多像啊。
呵。
楚流徵冷笑,“就算你搜出来了,又如何呢?我若一口咬死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沈御史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