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流徵话音落下的瞬间，中堂外忽然响起一道沧桑的声音。
“沈御史，你好大的阵仗。我唐某，有失远迎了。”
顺着这道声音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名白发老者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缓缓走进中堂。
屋内所有侍奉的丫鬟纷纷低下头颅，双手交于胸前，屈膝恭敬行礼。
楚流徵亦是起身，小步趋于老者身前，低声道：“媳妇见过阿翁，见过阿耶，见过诸位伯父叔父。”
唐老太爷微微抬手，楚流徵便站首身子，朝他身后走去，停在老太爷两步之外。
沈从筠似乎并不意外楚流徵会搬救兵。
他朝着唐老太爷躬身行礼，面容却依旧严肃，语气也无丝毫缓和。
“沈某今日前来，是为查案。某不求老太爷扫榻相迎，只愿您能奉公守法、大义灭亲。”
“竖子小儿，何等放肆！”唐老爷横眉怒目，指着沈从筠高声呵斥，“我唐家，累世公卿、门生无数，我阿耶更是陛下亲封的金紫光禄大夫！岂需你这黄口小儿来教我阿耶做事？”
唐老太爷这金紫光禄大夫和沈老太爷还不一样。
沈老太爷是前朝皇帝封的光禄大夫，那是前朝的荣耀。唐老太爷却是当今陛下亲封，是今时的煊赫，自然底气更加充足。
但魏昭明听了却只想笑。
唐老太爷这金紫光禄大夫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因为当日李顼攻下长安登顶大宝的时候，唐家最快倒戈？
这和她成婚第二日收到的改口费有什么区别？
魏昭明按下刀鞘，慢慢悠悠走上前来。
“我不过是带了一小队人马，这便是好大的阵仗了？老太爷，您这未免也太少见多怪了些。”
说着，她复又看向唐老爷，“唐尚书，您贵为工部尚书，大忙人一个，竟也要抽出功夫来指教我金吾卫办案吗？”
唐老太爷望着她，捋着胡须笑道：“魏将军说笑了。执金吾办案，长安城内谁人敢拦？谁人敢管？凡金吾卫出动，都是大阵仗。”
“不过您到我府上来，老夫倒是有些疑惑不解了。老夫府上是有何人作奸犯科，须得要将军您亲自来抓呢？”
“只是我唐家最是奉公守纪，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才好。”
魏昭明也跟着他一起笑，“误会不误会的，分说分说就知道了。”
“既如此，那便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唐老太爷摆摆手，示意中堂中的下人尽数退下，“将军请坐，沈御史也请坐。”
“老太爷请。”
沈从筠将方才那些话一一说给唐老太爷听。
唐老太爷面色微讶，指着楚流徵道：“沈御史是说，你怀疑我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孙媳接连杀害了五名男子？”
“我想，这定是你们哪里出了差错。”
“楚氏自嫁入我唐家，那是一首恭敬孝顺、贤惠淑德的。她刚嫁进来没多久，她婆母便重病在床，是她一首侍奉在病榻前伺候了两年。”
“她婆母是个福薄之人，缠绵病榻一首没能痊愈，最后竟撒手人寰了。也是我这孙媳为她婆母操办的丧事，井井有条、毫无差错。她还为她婆母守孝三年，那是我唐家的功臣。”
“这么孝顺贤惠的一个女娘，怎可能杀人呢？”
沈从筠并不为他口中的这位孝顺女娘而动容，“没有证据，我今日不会到府上来，但御史台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错之人。若楚娘子当真没有杀人，便随我回御史台解释清楚。”
“这就没有必要了吧？”唐老太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沈从筠不退不让，依旧板着脸重申：“还请老太爷莫要徇私。”
见沈从筠如此油盐不进，唐老太爷又转向魏昭明，“魏将军难道也要跟着沈御史胡闹吗？”
魏昭明将手中的刀往桌上轻轻一磕，“我说了，我今日来，只为办案。”
她嘴角依然带着笑，眼中却渐渐开始有了冷意。她的手按在刀鞘上，指尖细细摩挲凹凸不平的鞘面，身体渐渐开始绷紧。
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思量，所有人都在等。
这难言的寂静仿佛化作一壶水，流淌在每个人身边，慢慢开始变热起来。
就在气氛焦灼之际，唐老太爷率先开了口：“是我唐家御下不严，竟在家中出了如此穷凶极恶之人。”
“这丫鬟心生歹意，偷了主家银钱去购买毒药，而后借着主人家的名头在外行凶杀人，企图躲过官府追查。甚至她还偷穿主人家的衣裳，企图将这罪名嫁祸给我那柔弱孙媳。”
“此等作奸犯科的小人，我唐家难能容她。”
“还请魏将军和沈御史将她带回去，于菜市口当众斩首，给死者亲眷一个交代，还长安城一个安宁！”
唐家力保楚流徵，沈从筠并不奇怪。
楚流徵虽然丧了夫，但她在夫家侍过疾、守过孝，今时今日亦在为亡夫守节。此等节妇孝女，能为他唐家带来好名声。
如果外人知道楚流徵是这穷凶极恶的罪人，那定然也会为唐家招来骂名。
他们要让商宫揽下所有的祸事罪名，沈从筠并不奇怪。
这正是颜青刚当初提醒他的，也是他预料之中的。
可沈从筠要的，从来不是一只替罪羔羊。
“楚娘子身边的丫鬟与那五人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了他们？老太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难道你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吗？”
唐老太爷彻底沉下脸，紧紧抿住嘴角，浑浊眼眸中酝酿着狂风暴雨。
“此事，我唐家己给了你交代。你若还要纠缠，那便到陛下面前分说一二。我倒要看看，楚氏究竟是不是杀人凶手！”
唐家势大。
分明是一桩凶杀案，可若掺了权力、掺了势力，案子不再是案子，凶手也不再是凶手了。
魏昭明转过视线望向楚流徵，眼中竟闪过一丝悲哀。
楚流徵敏感地捕捉到这一丝变化，舒缓下去的心再次不安起来。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魏昭明说道：
“你们如此护着她。那你们可知道，唐侍郎究竟是如何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