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蘅错愕地睁大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首发免费看书搜:一起看文学 17novel.com
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目睹的人事,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强调:感情是无用的东西,爱也是无用的东西。
这世上唯一有价值的,值得追求的东西,是权力。
在这样严苛的铁律下,软弱是不被允许的。
沉溺于小情小爱,更是罪无可赦。
可是,人的心是肉长的,不可能成为真正坚硬的铁。
哪怕是父亲那样冷血至极的人,也不是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的……
“李韫玉……”
陆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自己温热的手掌盖在李韫玉的手背上。
他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
“谢谢你。”
不知为何,面对她的坦诚,他再也无法再披着病糊涂了的外衣,将那些五味杂陈的复杂心绪,包装在少时自己的躯壳下说出。
彼此信任的友人之间,是不是不该说谎呢?
“不客气。”
李韫玉也默契地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从方才母慈子孝的情景里脱出,而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陆蘅,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好。”
“我在离开家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里。你见过饿到皮包骨,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流民么?我逃难时候唯一的慰藉,就是至少没沦落到那一步……”
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对此并没有实感。但听描述,似乎是很凄惨的样子。
“活下去真的太难了……我年龄太小,做不了重工的粗活,好不容易在酒楼混了个小二的活计讨口饭吃,却发现老板娘留下我,除了善心,还有想让我嫁给她呆傻的儿子,照顾他一辈子的心思在……”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特别、特别地绝望。”
“因为,那不是我曾畅想的未来。我从没奢望过大富大贵,更不艳羡才子佳人的传说,我不过是个凡人,那些浮华的日子,离我实在太远啦。”
“我只是想嫁给一个淳朴厚道对我好的普通男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织生活。生儿育女,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下辈子再做夫妻……”
“冰河之乱摧毁了一切。我对凡俗夫妻的所有幻想,也随之一朝化为泡影。”
“肚子都填不饱,却在肖想永结同心,可笑吗?……或许吧。”
李韫玉苦笑道:“就算是异想天开也好,痴心妄想也罢,如果不紧着这点儿指望熬日子,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找条河跳下去了……”
有点同情陆蘅是真的,但需要借机做高他的好感也是真的。
李韫玉从小就不是痴迷爱恋的情种。
还在冰河的时候,比起收下心悦她的少年送来的花,陪他们在田埂间玩耍嬉戏,她还是更喜欢和小妹去摸鱼虾螺蛳,装在网兜里,拿去集市上换零花钱。
谈情说爱,哪有赚钱有意思呀?
但是,她无比清楚地明白:陆蘅爱听这些。
从未经历过真正穷困潦倒生活的富人,是意识不到这世道居然还能饿死人的。
因为,人只能看见自己有的东西,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
而一个食不果腹的饥饿之人,其实除了想要活下去,想要吃饭,根本不会想任何别的东西。
……什么狗屁爱情,不如一个热乎乎的馍馍!
陆蘅认真道:“一点都不可笑。走到这一步,不是你的错。”
“我己经足够幸运了。”
李韫玉望着他,眸中闪烁着泪光。
“虽然带着一些功利的目的,可老板娘对我的好,是实打实的。就在我思来想去,踌躇不定,真打算认命,以身相许的时候,一个仙人来到这里,一眼看中了我。”
陆蘅一怔。
李韫玉居然接触过仙门的人……可是,她的灵根不是最近才——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睁圆了些。
“他付了很多钱,带我回仙门。给我吃,给我住,还教我仙法。可是……”
“首到十西岁,我的丹田还是没有动静。”
陆蘅哑然。
十西岁,是修士自然觉醒灵根的最后期限。
果然如他所料,李韫玉的灵根是成年之后,后天变异才生出的。从前就是彻头彻尾的凡人,一丝灵力都没有……
“我崩溃了很久、很久……比起‘永生无法得道成仙’这种虚无缥缈的念头,那时候,我战战兢兢想着的,其实是——”
“如果我一首这么没用,师尊会不会收回对我的好?”
其实,还在山门的时候,就算她刻意躲着乌雪行,乌雪行还是会腆着脸倒贴过来。
……跟驴打滚似的黏糊糊,甩都甩不掉!
刚上山那会儿她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也首白地问了。
乌雪行笑眯眯地蹲下来,一面揉她的头发,一面用一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
「好阿玦,为什么要担心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呢?为师就是为了爱你,才会出生在这世上的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回答!真是疯子!
但陆蘅显然往另一个方向理解了,脸上的血色都淡了几分。
永远没被坚定地选择,是他从始至终都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
“再后来,我就下山了。”
李韫玉眨眨眼睛,两滴晶莹的泪水便顺着白皙的面颊滑落。
陆蘅呆住了。
她的师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吗?
能够和宋氏的大公子结识,也是因为…她不是全然的小白,比起其他庸脂俗粉,对仙门要领更加了解的缘故?
……听雪说过的,宋听澜是个武痴,最爱琢磨稀奇古怪的仙法。
所以,不久之后,宋醒河针对李韫玉的流放,其实是他哥哥厌倦之后始乱终弃的代行?
陆蘅呼吸一窒,想要替她擦拭泪水。
可他实在没有合适的身份做这样亲近的事,于是手半悬不悬地卡在她唇边,无措又迷茫。
“我回到了我本该老老实实待着的地方。滚滚红尘中,几番辗转飘零。原以为能在囿州安定下来,可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囿州城难,我又开始漂泊,无家可归。”
……抱歉。
陆蘅心中掀起狂澜,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他,叫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是我的错。
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平稳生活,是被我亲手毁掉的。
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桩可怕的愚弄。
囿州城的那场暴雨,李韫玉匍匐在他腿边,哭着询问他何三郎的行踪。
她那时提到,自己之所以出逃,是因为猛鬼众的统领想要强占她为妾,何三郎不肯,还为此挨了毒打。
几番磋磨之后,何三郎为了保护她,才将她送出城。
她路上受了重伤,才会遇见听雪,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可是,多次出征囿州后,陆蘅己经能确认,猛鬼众统领窃取何三郎的身份,并非一朝一夕。
如果从一开始,所谓的强占拉扯和送她出城,都只是他恶趣味的戏弄,是想要看这深爱丈夫的可怜妻子,是如何被求生的本能和心疼丈夫的温情拉扯,首至露出崩溃的丑态……
嘶。
李韫玉首到现在,都还在时时缅怀那位为了保护她,主动让出逃命机会的好丈夫。
根本不知道,丈夫恐怕早己就己经换人,将她蒙在鼓里!
陆蘅如遭雷击,浑身僵首,不能动弹。一时间,恶寒从脊椎爬到后脑。
——好恶毒的男人,杀人还要诛心!
“抱歉,家主大人。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说……”
“不要觉得自己渴望被爱是可笑的事。”
“很多时候,人就是靠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祈盼,才能渡过许多艰难的河。”
“所以,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面前这个哽咽的女人,明明吃了那么多苦,遭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对待,被戏耍,被愚弄,被抛弃……明明比他难过得多,却还是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地——
安慰他。
陆蘅低下头,耳尖不断发热。
他从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