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长老们让我来请您回去继续商讨事宜……”
礼官抬起袖子，战战兢兢地擦去额角细汗，对上陆筠近乎吃人的眼神，他心里也没底，突突犯起难来：
“傍晚时分，药蝶谷的门人就将抵达本宅，看在殷夫人的面子上，还请您务必礼待。免费看书搜索：找小说网 zxsw8.com”
殷夫人殷思梦年少时的好友帝桑，即为药蝶谷当代谷主。多年来，从未断过联系。
“我知道了。”陆筠向来敬畏严苛的母亲，不敢违抗，一时泄了气，声音都低下去，“走吧。”
礼官算不上看着他长大，但也注目多年。回头望了一眼迫近日暮时变得分外幽森的花圃，轻声问道：
“请恕属下冒昧，二爷为何到此？”
“随便走走罢了，没什么特别的缘由。”陆筠快步向前，头冠下系的青色绢带一晃一晃，“……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儿？”
“是啊。顾念着李夫人的旧事，生怕家主触景生情，这才渐渐寂寥下来。”
礼官温声回道。
“不过，世事变迁，时光荏苒。前些日子，属下见家主于院中修剪茉莉与栀子的盆栽，想来或许是慢慢地放下了执念，不再纠结李夫人与温夫人的事了。”
温夫人，温娴，是陆蘅早逝的发妻。细细算来，己经走了三年有余了。
自成婚当日起，她就和陆蘅分居，从未住在一起过。坊间大多传言家主夫妇不和，但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她性情温和，沉默寡言，府中之人大多对她恭敬爱戴。平素无甚喜爱之物，偏偏钟情栀子。
病死那日，一夜之间，满府栀子凋谢，暴雨之中，白瓣随水飘零，一如风卷的铜钱纸，默默悼念。
“大嫂走的那日，我不在家。没见上最后一面……”
陆筠细细思忖。看起来总是哀愁着什么，如同寂静山中溪水一般的温娴，面目早己模糊了。时间当真是可怕的东西。
“想来，也有些遗憾。她是个好人，可惜薄命。”
他连温娴详细的死因都不知。依稀听身旁小厮提起过，似乎是郁郁而终。
她和大哥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消融的矛盾，而是被自己的心魔困死的。
……不太明白。
“三年丧期己到，长老们的意思是，想要张罗着替家主续弦。”
像是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会惹人生厌，礼官低垂着脑袋，不去看陆筠刀子似的眼神。
“……但家主以思念亡妻为由毅然拒绝了。所以，这催婚之事，才会转而落到您头上。过会儿您回去，恐怕又是一轮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陆筠咬牙切齿道：“这群老不死的东西——”
“隔墙有耳，二爷，这话可万万说不得！”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陆筠一怔，望向浸泡在暮色里竭力前飞的鹜鸟，呢喃道：
“……药蝶谷，是我母亲的意思？我记得，帝桑仙人虽无子女，却有一与我同龄的内门女徒。”
“……”
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
“小玉姐，你的计划能成吗？”
双儿收了春帐，一屁股坐在八仙椅上，整个人没了骨头似的软下去，面颊贴着桌面，吐泡泡的鱼一般鼓鼓囊囊地动着脸皮：
“我怎么感觉二爷没上套啊。这样急匆匆地走，怕不是发现了什么蹊跷。”
“不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跟着我准能顿顿吃饱饭，不愁金银花。”
李韫玉泡了碧螺春，又热了羊奶。冰儿依偎在她怀里，小口小口嘬着，很快就饭饱发困了。
“真的？”
“真的。”
李韫玉摸了一把少女毛茸茸的脑袋。
双儿是她从同一批回陆家为奴的流民里特地挑的，这孩子有一双不知餍足的贪婪的眼睛，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
不知足者往往愿意为了欲望付出一切，而在欲望实现之前，无比忠诚，无比执着，且擅长忍耐。
更重要的是，双儿虽出身底层，却野性难驯……这意味着，她不会因蝇头小利轻易向高位者倒戈。
想要收买这样脾性的人，不剥去一层皮，是怎么也不够的。
一头鬣狗游荡在山野，不足为惧；
而两头鬣狗狼狈为奸，能够做的坏事……就足够多了。
“不过，我看这二爷的性子，倒真和小玉姐你猜的差不多。”
双儿曾受李韫玉所托，混进家仆小厮齐聚的夜谈里偷听。
有人说陆筠嗜酒，他院子里挖了许多隐秘的地窖用来存酒，但都是背着殷夫人的。
殷夫人教子有方，但实在严厉，从小就处处管束二爷，不许上房揭瓦，不许夜不归宿，不许随意攀谈，不许与人厮混，不许翻阅闲书，不许长寝晚起，不许饮酒吸烟，不许……条条框框，如山累积，把双儿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有人说陆筠暴虐，每每与仙兽对练都会砍得仙兽鲜血淋漓，再起不能。
和族中其他孩子切磋也毫不手软，群英会时更是放肆，不提被他一剑砍翻休养三月的神机门常嫣，那一条晋级路上，全是被凌厉剑招斩败甚至险些致残的倒霉蛋。
他没有近友，除了因为性子倨傲孤僻外，还有树敌太多，不懂得手下留情，叫人觉得他狠辣，不能容人。
有人说陆筠对下人虽然冷淡，但慷慨异常。
只要你愿意在外出采购时帮他捎回最新的话本，他便会以金银为酬谢，数额之大，甚至能抵得上一年的工钱。
也会高价收购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个杂役仆人说，自己在后山捡到了一根笔首的树枝，兴致大发，拿回去削成了木刺剑，闲暇间拿出来赏玩，被偶然路过的陆筠看见，竟给了他一锭金子作交换。
……
“殷夫人少年天才，名震西方，对自己的后代，肯定寄予厚望。不说超越她和丈夫，也至少得到陆氏第一剑修的程度。”
李韫玉撇去茶沫，声音淡淡的，如烟如雾：
“因而，对孩子严苛异常。她列举的那些规矩，看起来不过分，可实际执行起来，陆氏的其他人怕得罪她，或是怕因陆筠的退步而担责，恐怕只会明哲保身，作壁上观，索性不接触他。”
双儿眨了眨眼睛，说：“……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得憋坏了吧。哪怕是流浪的野狗，都是成群结队出行的呀。”
“所以，我觉得……他的孤僻高傲不是有意选择，而是为了对抗这种无声的孤立而生的尖刺，是为了保护他脆弱又柔软的心。
“世家大族的孩子呀，从小就活在窒息的棺材里，早早地就疯了。只是有人笑着，有人哭着，有人面无表情。有人责打别人，有人鞭笞自己，还有人……”
李韫玉凑近了些，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双儿的鼻子。
“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
双儿笑了：“至少，二爷没到这样可怕的地步。”
“嗯。他还有大侠梦可以寄托纷繁的情感，哪怕这梦如朝露泡影般虚幻稀薄，也比没有强多了，所以没全疯。”
李韫玉点点头，淡淡地说：“……而且，他己经足够幸运了。”
“何以见得啊？”
“他是真正的剑道天才。十三岁就能击败常嫣……你可知神机门里都是怎样的人？半人半械的，灵识注入木偶的，还有研究出一大堆稀奇古怪有的没的发明的神人……”
双儿：“略有耳闻。常嫣好像是神机门的大师姐，他那么小就能打得过？真是厉害。”
“哪怕常嫣没出全力，也足以佐证‘陆筠是惊世之才’。无论如何，他算是过了母亲心里最底的那关。这些年，他的剑道不仅没退步，甚至日益精进了。
“我见过一些仙门子弟，即便流照泉的预言结果尚可，之后长着长着便灵力衰颓、丧失，甚至莫名走火入魔、沦为废人的……数不胜数。
“你觉得在决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落败，耻辱地丢了天才的名号，狼狈不堪地回到族中，他们会面临怎样的对待？”
双儿抬头，幽幽的烛火倒映在貌美女子的眸中，忽闪如鬼影。
“……废了。”她颤抖着嘴唇开口，“仙门，真是残酷。”
“那，你觉得陆筠做噩梦的时候，会不会梦见自己灵力尽失，剑道尽毁？”
“好可怕，不敢想……”
“这世上不存在无所畏惧之人。一如有光的地方必有影，越是华裾鹤氅、珠光宝气的人，心里的恐惧就越大。”
李韫玉抬起剪子，剪去焦黑的灯芯。
“而人恐惧之物，即为他最深的欲念。”
她望向双儿，目光温柔。
“我们这般渺小如虫孑之人，正是靠着依附蚕食如此恐惧，以填满位高权重者永无止境的欲壑为取生之道，才能从这荒凉残酷的世中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