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平明送客楚山孤 一片冰心在玉壶
风义江去“栖云山庄”见龙啸渊,低声道:“师叔!不好了!燕皓南已经知道您‘黑衣蒙面人’的身份了!”
龙啸渊脸色微变,问道:“他真的已经肯定了?!”原来,燕皓南所推测的一点没错,龙啸渊就是那个“黑衣蒙面人”!
风义江那原本深邃的朗目居然闪着邪异的寒光,咬牙道:“师叔您也知道,他简直太狡猾了!我们真该好好对付他!”
“先别急。”龙啸渊沈吟道,“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风义江讪笑一声。“他只告诉了玉冰,和路天承远无垠几个人,二师弟和雨晴他们都不知道。”
龙啸渊点点头,长叹道:“水吟现在去他那儿了,会不会……”
“应该不会。”风义江双眼放出寒光,说道,“师叔您这么疼楚姑娘,他应该会顾着她的感受。再说,现在他们三个一定为感情的事弄得头昏脑胀,怎么顾得着说这事?”
“什么?”龙啸渊一皱眉,没有听懂。
一提起这事,风义江妒火中烧,咬牙道:“师叔不知道,燕皓南现在已经和玉冰在一起了。楚姑娘这一去,还不打翻醋坛子吗?”
“原来是这样。”龙啸渊甚是气愤,怒道,“燕皓南也太过分了。水吟对他一往情深,他居然去抢你的意中人!”
风义江眼中燃着熊熊怒火,森然道:“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义江,你放心!”龙啸渊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帮你夺回‘玉箫仙子’!”
“多谢师叔!”风义江忧虑地道,“只是师叔别像上次一样,下那么重的手。”原来,上次龙啸渊去袭击北宫玉冰,正是受他之托。他听冷玉音说起她与燕皓南相约,心中嫉妒,就请龙啸渊去阻止他们见面,却没想到差点令她死在他手上。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龙啸渊微微一笑。
风义江点点头,问道:“师叔,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依我看……”龙啸渊沈吟一阵。“一切静观其变,等到他回来之后,看他到底怎么说。”
“师叔的意思是……”风义江悟道,“先不要和他们撕破脸?”
“当然。”龙啸渊干笑一声。“你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他们还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风义江也陪着狞笑起来。
“如果你也过早暴露了。不要忘了,还有个曲婉青在我们手上。”龙啸渊两眼放出冷冷的寒光,邪气尽现。
“曲婉青?”风义江微微一怔。
“她是飘凤手下的歌女。”龙啸渊冷冷道,“燕皓南和水吟亲自去‘凌烟阁’接她。飘凤气不过去杀她,却被燕皓南救了。”
“那……她也是燕皓南的情人?”风义江若有所悟。
龙啸渊点点头,冷笑道:“她现在就住在‘吟水间’里。就是因为她走了,飘凤不得不把‘凌烟阁’关了。”
风义江点头道:“那师叔最好稳住她,不要让她起疑心。”
“我当然知道。”龙啸渊干笑两声,“义江,等燕皓南回来,你可要好好惩治他,替我出气。还有,可以先挑拨他们和路天承丶远无垠的关系……”
“弟子知道。”风义江双眼寒光诡异而邪恶。两人相对得意地奸笑。
雪后的月夜,月夜下的梅园,别有韵致。
水吟住进了第一间厢房。她坐在桌前,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一幕。燕皓南对她,丝毫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关怀亲切。可是,他的感情却已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他选择了北宫玉冰,而不是自己……想到她不得不一把推开他时,他那迷惘又痛楚的目光,她的心都碎了,柔肠寸断,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时,传来敲门声。她拭去泪痕,起身拉开了门。蓦地擡眸,只见燕皓南手端瓷盘,正关切地凝视着自己。“水吟!”
“燕大哥……”她心中痛楚,垂下眼帘,让他进屋。
“水吟,这是晦空大师为你开的药,快喝了吧!”燕皓南将放有药碗的瓷盘放在桌上。
水吟幽幽望着他。“燕大哥,这药真的能……治好我的病吗?”
燕皓南淡淡一笑,道:“我仔细看过药方,晦空大师果然不愧为神医,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水吟幽然叹道:“治好了又能怎么样?还是只能像路大哥那样……借酒消愁罢了。”
燕皓南的心陡地一痛。两人心意相通,他当然明白她语中之意。可是如今,他也无可奈何。本想向她解释,可这是自己与北宫玉冰隐居之处,又怎好在这儿与水吟谈论感情?他勉强一笑,柔声道:“水吟,别想这么多了。来,把药喝了吧!”
水吟凄苦一笑,淡淡道:“我会喝的。燕大哥,你……你去陪北宫姑娘吧!”
燕皓南微微一怔,知道她所说不假,自己应该去陪伴北宫玉冰,而不是在这儿守着水吟。他淡淡一笑,温言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才放心。”
水吟浅浅一笑,端起药碗,道:“我很怕苦的。这药不喝也罢。”说完,就将药喝了下去。
燕皓南含笑注视着她喝完,又为她轻轻拭去嘴角的残痕。
水吟的心惘然一热,又是欣喜又是痛楚,幽幽道:“燕大哥,你现在放心了吧?快去陪北宫姑娘吧!”
燕皓南欲言又止,心中怅然若失,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凄然垂下眼帘,依然不动。他心中不舍,不禁回过头去。只见她凄美的背影那么楚楚可怜。他心中涌起失落之感,暗自一叹,怅然离去。
“嗒”地一声,门被他从外关上。水吟的心随之一颤,凝于睫尖的泪终于落下。
而此时,北宫玉冰正坐在自己房间,用青丝巾擦拭着她的“泪箫”,眼前浮现的却是白天那一幕:仙鹤惊叫一声,水吟没有坐稳,急落下来。燕皓南大惊失色,连忙飞身腾起,一把揽住她……
“水吟!”他一跃落地,一把扶起她。那神情,那目光是那么焦虑关切。
想到这儿,她心中涌起微微醋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长长一叹。
“玉冰!”这时,燕皓南走进房来。
她忙站起身来,问道:“楚姑娘喝药了吗?”
“喝了。”燕皓南淡然笑道,“依我看,她这病会好的。”
“我也希望她能痊愈。”北宫玉冰幽然一叹,忽又想起一事。“皓南,天承回‘承天寺’去住了。他说,明天一早来接楚姑娘下山。”
燕皓南心中怅然,点点头。
见他神情,北宫玉冰心中已然明了,酸意更浓,深深凝望着他,柔声问道:“皓南,你……后悔了吗?”
燕皓南微微一怔,心中已隐隐明白她的意思。“后悔什么?”
北宫玉冰垂下眼帘,缓缓道:“后悔……选择了我,没有选择……选择她。”
燕皓南一震,心中那片迷惘一晃而过。他凝视着她,轻扶她肩,正色道:“玉冰!虽然我将水吟当作知己,虽然……我对她的感情一直没有分太清楚。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和你在一起!对你,我确是一片真心诚意。”
北宫玉冰幽幽注视他,只感到一股热流涌入了原本寒凉的心,心底那几丝醋意也随之淡了,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燕皓南心中稍宽,含笑注视着她,又感到自己对她的情意才是真正的爱。
“皓南,你再过去看看楚姑娘吧!”北宫玉冰流露出深深的忧郁,轻声道,“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燕皓南微微一震,无奈丶内疚丶痛苦丶失落等许多情绪同时涌上心头,怅然点点头。“玉冰,不是你对不起她,是我……”
“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她。”北宫玉冰微微一笑。“还惦记着双姑娘和婉青。皓南,我只希望你不要顾忌,不要难为自己。”
见她如此大度,燕皓南心生感激之意。听她提到雨晴和婉青二女,他又多了几分牵挂,几分歉疚。
而此时“临安客栈”内一片寂静。地上的白雪映着皎洁的月光更显明亮。“嘎吱”一声,雨晴的房门开了。她仍身穿水红劲装,系紧白色束带,手持“惜雨剑”走到后院。
她双目凛然,却又泪光莹莹,右手一挥,剑已出鞘,剑尖微颤,正是“点苍双剑”第一招“青梅如豆”……
夜已深,人已静。四处一片漆黑。而在“栖云山庄”“吟水间”里,却闪亮着一点烛光。
婉青坐在桌前,就着灯光,正细致地编织着青丝剑穗。只见她发鬓微堕,一缕柔发从额前垂下。她也不理会,仍低头细织。
而水吟却静静地伫立在梅园旁,擡眸凝望着那轮明月。皎皎的月华似水般倾泻,映着她清美凄楚的脸颊。
北宫玉冰的房门被拉开,燕皓南从里面出来,一见她忧郁清丽的背影,他的心不禁怦然一动。
水吟依然对月独立,单薄的衫子在寒风中轻轻飘拂。
燕皓南微叹一声,见她房门虚掩,便走了进去。
水吟心事重重,眸中含泪,幽幽一叹。忽然,她感到身上一暖,一怔之下微微转头。
燕皓南轻轻为她披上那件狐旄裘衣,柔声道:“水吟,雪后很冷,小心着凉。”
水吟没有转身,幽然道:“‘月影映梅无墨痕’……这儿真的很美。北宫姑娘也一定这样说,是吗?”
燕皓南心中掠过几丝异样的感觉,微一迟疑,点头道:“是。”
“燕大哥……”水吟声音依然轻柔忧郁。“你以后……会不会和北宫姑娘隐居在这里?”
燕皓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对北宫玉冰的承诺,虽然极不愿意告诉她,却只得怅然道:“会。”
水吟凄然一闭眼,潸然落泪。
燕皓南实在不愿再谈起北宫玉冰而伤害她,柔声道:“水吟,你回去之后,好好养病。”
“我知道。”水吟幽幽道,“燕大哥,你什么时候回‘临安客栈’?”
一提这事,燕皓南心中又是一阵失落。“过些日子,等到玉冰伤好之后,我就回去。”
水吟转身正对着他,幽然问道:“你会去‘栖云山庄’看我吗?”
燕皓南微微一怔,顿时想起“栖云山庄”庄主龙啸渊,想到水吟的舅舅,想到可怕的“黑衣蒙面人”。他心头一颤,掠过几丝不祥的预感。前一阵子水吟刚来时,他一直陷入纠缠不清的感情纠葛中,一时没有想起这可怕的一层。想到这儿,已微微变色。
“燕大哥,你怎么了?”水吟见他脸色有变,更感失落,垂下眼帘。“我也知道,今后……你可能已不便见我。”
“自然不是。“燕皓南忙温言安慰。“我当然会去看你。”心中暗叹:师叔是水吟的舅舅,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告诉她,让她伤心。可是,如果不告诉她,她会有危险。
水吟放下心来,见他眉头未展,便柔声问道:“燕大哥,你有什么心事?”他俩互为知己,她又怎会看不出他的忧色?
燕皓南微一迟疑,问道:“水吟,你这次回去,还住在‘栖云山庄’吗?”
“是呀!”水吟微感诧异。“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燕皓南心中一番交战,最后只道,“只是楚将军让你浪迹江湖,你如果一直住在‘栖云山庄’里,怎么写《血剑苍痕》呢?”
“可是,婉青住在‘吟水间’,我要照顾她。”水吟忧虑地道。
燕皓南心知再说就会点破,水吟冰雪聪颖,一定会猜到,便淡然笑道:“也是。只是你要常去看看天承和远兄。”心想路远二人定可以保护她。
“我知道。”水吟目光中又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凄然道:“燕大哥,是不是那时,你已经和北宫姑娘住在这里了?”
北宫玉冰站在自己房门旁,久久地注视着他们。
燕皓南心中又是一阵矛盾,一阵惆怅,凝视着她凄楚幽怨的目光,心中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悸动,头脑中一片迷惘,明知北宫玉冰在旁静听,一个“是”字竟无法说出口。
见他迟疑不答,水吟一阵痛楚,凝望他半晌,轻轻垂下眼帘。“我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缓缓从他身边走过。
燕皓南没有回头,但迷惘之意渐渐退去,又是痛苦又是无奈,只得长叹一声。
北宫玉冰关上房门,却再也忍不住,一手扶住门框,痛苦地闭眼。
这一晚,燕皓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自从他与北宫玉冰互通心曲之后,就很少想起水吟三女,也相信自己心底最爱的是北宫玉冰。可是,水吟的到来,让他平静的心再次掀起了波澜。他选择了北宫玉冰,却放不下水吟,也同样忘不了雨晴和婉青。那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再次浮现……
那一晚,北宫玉冰命在旦夕,倒在他的怀里,含泪道:“其实,自从和你见过几面之后,我……我的心里,就已经有你了……在之后的日子,我也一直……挂念着你……”想到这儿,他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激荡。
水吟清美的面容又浮现出来,她垂下眼帘,轻声道:“生,我伴着你;死,我伴着你……”他的心又是一震,感到难舍此情。
当时,北宫玉冰心灰意冷,落泪道:“燕公子!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想着,想着楚姑娘。”“希望你……你和楚姑娘……幸福……”
“我知道,你最为钟情的……是北宫姑娘。”水吟垂下眼帘,幽幽道,“你和北宫姑娘真的很匹配,而且,两情相悦……”
想起两人极为相似的话,他心中一阵矛盾痛苦。
他不由忆起了自己与北宫玉冰几度笛箫合奏:在杭州城内的空草地上,在这“逸仙居”飞雪漫天之时,两人合奏《血剑苍痕》,心意相通,相互凝望,眸中含笑……
他又忆起了自己与水吟数次吟诗作赋,谈天说地。在西湖断桥上,烟雨朦胧,还合撑那把水红白梅伞。在“仙临客栈”陪伴她整整三天,自己差点向她吐露真情。她笑语盈盈,他也好生欢欣……
想起自己与北宫玉冰两度合使“点苍双剑”。在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在这个白雪满天的梅园里,她微转两圈,与自己依背而立,玉箫与自己长剑轻轻相抵……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杭州西郊的流水竹林。他与水吟共观莹火流星。闪烁的莹火缓缓流动,他们相互凝视,她嫣然一笑,就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恬静与快乐……
那夜在西郊破庙里,重伤的北宫玉冰在他怀中昏沈入睡。他低头凝视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柔情,缓缓伸手,去抚摸她的柔发……那夜,也是在西郊的竹林边。水吟相依自己而坐,靠着他肩头入睡。他含笑注视着她,轻轻拥住她柔弱的肩……
忆起这些,他心里好生痛楚与迷惘。缓缓踱到窗前,目光不禁向左北宫玉冰的房间移去,又忍不住转向右边水吟的房间。
“师兄!”雨晴气忿含怨的眸子也出现在眼前,冲口道,“你……你心里到底在想谁?!”“我宁愿你所想的是水吟,也不要是北宫玉冰!”
他心中一震,长叹一声,耳边似乎响起婉青哀愁凄怨的歌声:“‘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何时旋归?他心底一阵迷惘。人人都说,他是个近似完美的人,平日做事稳重谨慎,可对于自己的感情归宿,为什么总是优柔寡断,难于取舍?他长声哀叹。那日,在城内空草地上,四女回眸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此时,北宫玉冰也坐在床边,倚着床框,目光哀愁,若有所思。
那一夜,自己命危之际,终于将深藏心底的感情告诉了他。他竟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激动万分地道:“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日思夜想,一直深深牵挂的人……就是你呀!”“真的!在我心底,最爱的人,真的是你呀!”
水吟抱膝坐在床上,衣衫单薄,也不盖棉被。
那日,她与燕皓南各吟了一首《山坡羊》。他轻轻拉住她手,柔声道:“水吟,我有你作红颜知己。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水吟,有你作我的知己,我……死也无撼!”
而在城内“临安客栈”后院里。已是四更了。在寒意逼人的月光下,雨晴竟还在练剑。
“点苍双剑”不知被她使了多少遍了,却没有片刻停歇。她已是气喘吁吁,汗滴直下。终于剑光忽止,她喘了两口气,心一横,又起身飞舞“惜雨剑”,目中含泪又含怨……
“吟水间”那盏灯火居然还亮着。
婉青坐在桌前,仍在编织着剑穗。她脸上已有倦意,却仍强打精神坚持。忽然,一不小心,银针刺到了指尖。她只感到陡地一痛,指尖已凝起一滴鲜红的血珠。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也愀然痛楚起来……
“逸仙居”。燕皓南一夜难眠,一早就去敲水吟的房门。“水吟!水吟!”敲了许久,房内却一直没有动静。
他心中一急,推门进去。只见床帷高揽,已无人了。他心中微微一惊,四下望望,只见桌上有一纸熟悉的水蓝信笺,拆了开来,上面两行清秀如往的字迹。他常与水吟互通款曲,自然认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皓南,怎么了?”北宫玉冰走进房来,见他手中的信笺,神色忧郁,心中已明。
燕皓南何等才华,知道这是《诗经》里一对夫妇的对答,情意绵绵,温馨无限。他与水吟心灵相通,也十分清楚水吟的用意。她是希望他与北宫玉冰在这儿饮酒抚琴,白头偕老……
“皓南,我来接水吟下山。”这时,路天承走近,见此情景,不禁一怔。“水吟呢?”
北宫玉冰幽幽一叹。“她走了。”
“她怎么一个人下山了?”路天承问道:“是回‘栖云山庄’了吗?”
燕皓南看看手中的信笺,幽幽道:“她没有回‘栖云山庄’,定是在西郊的那个竹林。”
两人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肯定,但知道他所言一定非虚。北宫玉冰更是心中郁郁,低头不语。
而此时,水吟真的身在西郊的小竹林。望着这“风声拂竹有琴韵”的景致,她不由忆起那晚的莹火流星,想到燕皓南如今和北宫玉冰住在那“月影映梅无墨痕”的“逸仙居”,心中一阵酸楚。“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燕大哥,北宫姑娘的确是你良配。别再犹豫了,忘了我吧……”
路天承默默地走近,见她果然在这儿,又如此为情所苦,心中一叹。
当水吟回到“栖云山庄”时,婉青已等她很久了。她也是一夜未眠,幽幽问道:“水吟,燕大哥……他还好吗?”
水吟纵然心中郁郁,仍浅笑道:“他很好。他很喜欢你的‘燕语琴’,还特地让路大哥带上山呢!”
婉青忧郁更甚,凄然道:“他是用‘燕语琴’和北宫姑娘琴箫合奏吗?”
雨晴还在后院里练着“点苍双剑”。不愧从小习武,练了一夜,剑尖微颤,仍呼呼风响,寒光闪动。
风义江从房内走了出来,已穿戴整齐。笑道:“雨晴!你练剑真刻苦!这么早!”
雨晴听而不闻,右手一挥,一片寒光从眼前闪过,正是“点苍双剑”中的“弄玉吹箫”。
风义江微微一笑,走出客栈。
雨晴剑尖轻收,撤回身前,旋转了两圈,使出了“形影相随”,双足一点,正欲飞身跃起,使出最后一招“同生共死”。可是脚下一滑,头也转得一阵眩晕,不禁软倒在地,全身没了一丝力气。眼前一片耀白,什么也看不清了,闭上双眸。
“咣啷!”“惜雨剑”也脱手落地。
而风义江却径直去了“仙临客栈”。只见后院里,远无垠正挥舞着“白玉寒光剑”,剑法怪异犀利,有几分像苍山隐的那份挥洒自如。他大步走了过去,叫道:“远兄!”
剑光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远无垠笑道:“原来是风掌门大驾光临!”
“远兄取笑了。”风义江淡淡一笑。“路兄呢?”
“他送水吟回‘栖云山庄’去了。”远无垠笑道,“风掌门来得真是不巧!”
风义江微微一笑,道:“风某是特地来找远兄的。”
“噢?”远无垠仍玩世不恭地轻扬起剑眉。“我一直在这儿呀!有什么好找的?”
风义江敛容道:“是为了小师妹的事。”
远无垠微微动容,随即笑道:“那小丫头惹风掌门生气了?我替你教训她。”
风义江丝毫不理会他的说笑,正色道:“风某知道,小师妹和远兄的感情很好,而且超乎寻常。”
远无垠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微敛笑意,说道:“风掌门,我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远兄果然爽快!”风义江眼中寒光一闪,说道,“远兄对小师妹,可谓是关怀备至。听说小师妹也曾为救远兄而受伤。可是,远兄知不知道,小师妹早在两年前,就定下婚约了!”
“什么?!”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远无垠陡然变色。“和谁有婚约?”
风义江暗自冷笑,表面却诚恳地道:“远兄难道看不出来吗?是二师弟。”
“他?……”远无垠心头大震,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风义江问道:“小师妹和远兄认识这么久,难道她真的没有告诉你吗?”
远无垠摇摇头,双目黯然,近似麻木,忆起了他和灵湘认识的第一晚,在破庙过夜的情景。
灵湘得意地甜笑道:“我从小就会烧饭做菜了,是我二师哥教的!”
他笑赞道:“看来你还是‘上可入厅堂,下可进厨房’。将来谁娶了你,可真是口福不浅啦!”
灵湘脸颊一红,轻声道:“不会的。他做的菜比我还好……”
当时,他笑道:“怎么?你已有婚约了?”
那日,两人谈到“点苍双剑”。灵湘撅嘴道:“哎呀!我下山这几天,一直都没练‘点苍双剑’,刚才舞了几招,都觉得不顺手。要是他在就好了!”
他含笑问道:“谁呀?”
“我二师哥呀!”灵湘粲然道,“我们从小一起练‘点苍双剑’,到现在,也该有十年了!”
他笑道:“你那个二师兄为人怎么样呀?”
“那还用说!”灵湘面露幸福甜笑,“虽然他的武功没有大师兄和三师兄好,但是他可疼我了。我要做什么,他就会想办法帮我做到。我不高兴,他就哄我开心。我使小性,发起脾气来,他也舍不得骂我的。”
他心中隐隐感到几分不舒坦,淡淡一笑。“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了。”
“那当然!”灵湘粲然笑道,“他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好了。而且,我们已经……”
“已经怎样?”他的微笑越来越勉强。
灵湘脸颊上泛起淡淡红晕,垂下眼帘,低声道:“没什么。”
他淡然笑道:“怎么,对你远哥哥有什么不好说的?”
灵湘的脸更红了,神情忸怩可爱。“我不说。”
忆起这些,他不由惨然变色,知道风义江所言属实,心如刀绞,直感到身坠冰窖,手足发冷。
风义江心中甚为得意,神情却极为关切。“远兄,我知道你很喜欢小师妹,可她已有婚约……唉!我真不忍心拆散你们!可是,我身为‘点苍派’掌门,又是他们的大师兄,不得不这样做。”
远无垠此时只感到肝肠寸断,痛苦地道:“风掌门,不用说了。我明白……该怎么做。”
“远兄,还望你看开一点。”风义江心中得意洋洋,恳然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像远兄这样年轻有为的少侠,一定能找到比小师妹更好的姑娘。”
远无垠已感全身冰冷,咬牙道:“多谢风掌门吉言。”
风义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心道:好小子!到现在还沈得住气!道:“远兄,不要再烦恼了。我知道小师妹也对远兄有情。可是她这婚约,是先师定下的。除非是二师弟主动退婚,谁都无法违抗。”
远无垠手足微微颤抖,咬牙道:“我知道。”
见一向洒脱风趣的他此时痛苦到极致,风义江心中感到无比的畅快,嘴角扯出几丝得意的冷笑。
远无垠面无血色,目光无神,手足微颤,心中却在不断呼喊:灵湘!灵湘,为什么?!灵湘……
他与灵湘偶然相识,接着几□□夕相处,早已对她由怜生爱,灵湘对他更是情深意重,还曾经为他殉情。两人就这样发展下去必成神仙眷属,却没有想到,原来她早已定下了亲事……他眼前似乎浮现出灵湘凤冠霞帔与展奂拜堂的情景……
在喜气洋洋的新房里,灵湘身着新娘红装,坐在床边。此时盖头下的她,仍是那么清纯可人,少了平日的稚气,多了几许娇艳。她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很是甜蜜。此时,她感到一个人坐在自己身旁,一只手轻轻揭开盖头。
“远哥哥!”她想都没想,欢然唤道。
“小师妹,你说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灵湘一怔,定眼一看,只见展奂身穿新郎喜服,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盯着自己。她一惊,顿时“唰”地变了脸色,慌道:“二师哥!怎么是你?!”
这一惊一吓,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蓦地睁眼,原来只是一场梦……她惊魂未定,已是满头冷汗,想到梦中的情景,又焦急又伤心。
“雨晴!雨晴!”焦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灵湘又是一怔,忙翻身下了床,出门去看。只见后院的雪地上,路天承从地上扶起昏厥的雨晴。她脸上毫无血色。
他心中大为焦虑,只感到她身子冰凉异常,一触她额,却又发烫。他微一迟疑,将她拦腰抱起。
“师姐!师姐!”灵湘也是大惊,直奔过来。“路大哥,师姐怎么了?”
“先进屋再说。”路天承抱着雨晴大步走进她的房间,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盖上。
“路大哥,师姐怎么了?”灵湘担心地问道。
路天承伸手把住雨晴腕脉,道:“灵湘,去请你大师兄和二师兄来。”
“我……”灵湘想到刚才的梦境,心中竟有些害怕去见展奂。
路天承认真把脉,不由深锁眉头,见她站着没动,问道:“怎么了?他们都不在吗?”
“噢!我这就去!”灵湘慌张地应了一声,仓皇出去。
路天承长叹一声,心中既忧虑又疑惑:雨晴怎么会脱力昏倒?难道就这样在雪里练了一夜的剑?
这时,昏迷中的雨晴不安地动了动。
路天承连忙为她盖好被子。却见她直冒冷汗,喃喃唤道:“师兄……”
路天承的心陡地抽搐了一下,锁眉更深。
“师兄……”雨晴深蹙秀眉,紧闭双眸,喃喃道,“师兄!为什么?为什么……师兄……”
见她这般情景,路天承只感到心如刀割。他知道雨晴是在为燕丶冰定情而痛苦。她的心里,只有燕皓南一个人,可是,路天承明白,自己至今仍深爱着雨晴。他的痛苦又有谁能知晓?
“逸仙居”上,白雪又下得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梅园旁,北宫玉冰临风伫立,那袭翠如春水的衣袂与柔发在寒风中微微飘拂,按弄玉箫。燕皓南则坐在她身侧的短榻上,身前正摆放着婉青送他的那张“燕语琴”,轻抚琴弦。
他们所合奏的,正是那一曲绝世无双的《血剑苍痕》。此曲本为琴箫合奏而作,他们两人才韵过人,再加之琴箫二物都是世间极品,尤其是两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如此合奏出来,这乐曲更是世上独有。
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在琴韵之中,“燕语琴”的琴音中正温和,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箫声回旋婉转,琴声清丽,互相融合,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时而如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时而如鸣泉飞溅,丁冬作响,时而如间关鸟语,彼鸣此和。渐渐地,百鸟离去,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雪花飞舞,红梅依旧。天地间,竟有如此美音!两人都沈浸在这乐韵之中。
许久,燕皓南才站起身来,含笑注视着她,笑容中却隐含悲凉。
北宫玉冰也微微一笑,眸中却闪着点点泪光。
半晌,燕皓南才淡淡一笑。“玉冰,我们终于用琴箫合奏出《血剑苍痕》了!”
北宫玉冰难抑内心的激动,颤声道:“皓南,你助我,还有我爹完成了这个心愿。我……我死也无憾了!”
燕皓南的心微微一颤,难解郁闷之意,温颜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北宫前辈为师父误杀,他希望他的后人能与师父的后人像他们当年一样琴箫合奏这曲《血剑苍痕》,以化解仇怨。”
听着他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北宫玉冰心中一热,又随即凉了下来,垂下眼帘,黯然道:“只可惜,这场恩怨,不是这么容易就化解得了。”
燕皓南柔声安慰道:“玉冰,你放心。我会查出师父的真正死因。我们一定能化敌为友。”
北宫玉冰凄然点头,幽幽道:“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回到杭州之后,你还是‘点苍’弟子,而我……还是你的杀师仇人。”
燕皓南心知她所言丝毫不差。想到下山后两人仍是敌对,想到在这儿闲逸缱绻的隐居生活就要结束,他心中怅然,化为长长一叹。
见他如此,北宫玉冰勉强一笑,轻轻扶住他手臂,柔声道:“皓南,别想那么多了。我们现在还在‘逸仙居’,还在琴箫合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还是先过好这几天吧!”
燕皓南淡淡一笑,也握住她手,压抑住内心郁苦。“你说得对。”
北宫玉冰微微一笑,流露出无尽的伤感。
已是傍晚时分。“临安客栈”内。雨晴仍在昏迷之中,不过已有了几丝血色。
路天承坐在床头为她再次把脉,微锁眉头。
“路兄!”风义江面色忧虑,问道:“雨晴什么时候会醒?”
路天承轻叹一声,说道:“她只是太累,又着凉了。已经服了药,应该过一会儿就醒。”
“路大哥,师姐怎么会太累呢?”灵湘疑惑不解。
路天承暗叹一声,正要答话。
“远兄!”展奂听到一点声响,转过头去。
远哥哥?灵湘心中一喜,蓦地回头。
风义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也转过头。
只见远无垠出现在房门口,手持“白玉寒光剑”,脸上依然带着微微笑意,那深邃的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远哥哥!”灵湘欢欣地扑了过去,甜笑道,“你怎么来了?”
远无垠向她微微一笑,道:“听说双姑娘病了,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灵湘格格一笑。“远哥哥,你真行!”
远无垠微笑道:“当然了!我是神仙呀!”
风义江心中暗自冷笑:没想到,这小子还这么沈得住气!我真是太小看他了!
见他俩欣然欢笑,展奂神色黯然,低下了头。风义江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冷笑。
远无垠走近床前,问道:“天承,双姑娘怎么了?”
“不是大病。”路天承叹了一声。“应该快醒了。”
果然,雨晴不安地一动,睁开眼睛,眸中却含着泪光。
远无垠微微一笑,说道:“你说的真准。”
路天承关切地凝视着她,温言问道:“雨晴!你怎么样了?”
雨晴感到全身冰冷,头也昏昏沈沈的。眼前出现路天承模糊的脸庞,她四下看看。“路大哥?你们都在这儿?”
“师姐,你怎么病了?”灵湘眸子忽闪忽闪,上前扶她坐起。“你一直不醒,把我们都急坏了。”
对她的话,雨晴置若罔闻。她在眼前这几人中寻觅自己梦萦魂牵的身影,心中好生失望,问道:“大师兄,师兄还没有回来吗?”
风义江淡淡一笑,道:“他就快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么多。”
雨晴秀眉深蹙,满是失望与痛苦,凄然摇头。“他现在和北宫玉冰在外面逍遥,又怎么会回来?”
路天承心中隐隐作痛,柔声安慰道:“雨晴,你别担心。皓南说过,等到北宫姑娘伤好了,他就会回来。”
雨晴凄苦摇头,眸中尽是泪光,喃喃道:“师兄……师兄他为什么要……要和北宫玉冰在一起?”
路天承心中更是痛苦,只得长长一叹。
月光如水般柔和,倾泻在这幽美的“逸仙居”,透过敞开的窗户倾泻入房内。
燕皓南和北宫玉冰坐在桌旁。桌上简单地摆放着几盘素斋,还有一个小酒坛。离别在即,这是他们住在“逸仙居”的最后一夜。这一小坛酒也是燕皓南托无往从山下买来,欲与她饮酒作别。离别的愁绪在两人心间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燕皓南心中幽叹一声,斟上酒。“玉冰,你的伤已经全好了。明天……我们也该下山了。”
北宫玉冰幽幽道:“下山之后,我们还能像在这儿一样吗?”
燕皓南心中掠过深深的惆怅,安慰道:“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大师兄就不会阻挠我们了。”
听他提到风义江,北宫玉冰心中隐生不悦之情。想到燕皓南此次下山后必为自己而受到他的责罚,她又好生不忍。“皓南,你这次为我疗伤,又陪我在这儿养伤。你大师兄……不会轻易饶过你。”
“这只是暂时的。”燕皓南淡淡一笑。“大师兄为人正直平和,他会理解我。等到他知道你不是我们的杀师仇人,一切都好了。”
北宫玉冰不由悠然神往。“我真希望能有那一天……”
燕皓南淡然笑道:“玉冰,你们‘崆峒’弟子不沾酒。”端起她面前的酒杯。“这杯酒,我替你喝吧!”
“不。”北宫玉冰拦住他,微笑道,“明天我们就要下山了。这杯酒,我应该喝。”
燕皓南淡淡一笑,端起自己的杯子,与她碰杯饮尽。
北宫玉冰也一饮而尽,微笑道:“想不到,酒并不难喝。”说着就端起酒坛又斟满两杯。
燕皓南微感诧异。“玉冰,你还要喝?”
北宫玉冰微微一笑。“我又不像楚姑娘不能沾酒气。你别担心。”
听她提到水吟,燕皓南的心恻然一动。
北宫玉冰端起酒杯,微笑道:“皓南,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我先干为敬。”
燕皓南心中明白她想借酒消愁,无奈长叹,与她对饮。一小坛酒就这样被他们喝了一大半,酒入愁肠,离愁更是萦绕在他们心间。
几杯下来,北宫玉冰虽无醉意,却淡了平日的清冷如霜,玉颊晕红,微笑嫣然,清亮的眸中闪着点点泪光。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心中更是惆怅失落,又是无奈。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亮高亢的鸣叫声。接着,房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
北宫玉冰微微一怔,起身开门。只见那只美丽的仙鹤已停在房门前,“咕咕”地低叫了两声。
燕皓南心中一震,也走了过去。
北宫玉冰蹲下抚摸它的羽毛,想到它初来时自己正与燕皓南笛箫合奏,想到这段日子自己与他在这里闲逸隐居,想到明日他们就要下山分离,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凄然闭眼,晶莹的泪滴在仙鹤的身上。
白鹤又“咕咕”叫了两声。
燕皓南心中离愁更浓,幽幽一叹,轻轻扶起她。“玉冰……”
北宫玉冰凄楚幽怨,亮若寒星的眸子泪光莹莹,颤声道:“皓南,我……我真的不想离开这儿。”
燕皓南又何尝不想留在这儿?他心中纵有万分不舍,也是无可奈何,轻轻揽她入怀,柔声安慰道:“玉冰,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到这儿,再也不会离开了。”
北宫玉冰黯然点头,泪雨潸然。
仙鹤扑了扑翅膀,展翅飞去……
而这时,雨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颊苍白而憔悴,眸中盈盈含泪,长长唤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师兄!”
房内房外一片寂静。
这最后一晚,总是要过去。清晨,寒风透过窗户吹拂入房。北宫玉冰睡得昏昏沈沈。她从不沾酒,却一连喝了数杯,是故睡得还算安稳。燕皓南却是一宿没有回房,坐在床头,倚着床框而睡。此时他却醒了,见她平静如水,不忍心就此叫醒她。想到待会儿的别离,无奈长叹。
北宫玉冰睁开眼睛,竟是出奇的清澈明亮,幽幽望着他。
“玉冰,你醒了?”燕皓南微微一怔,扶起她,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北宫玉冰凄然摇头,幽幽道:“皓南,我们下山吧。”
燕皓南微微一叹,点点头。
于是,他们带上“燕语琴”,带上“青釭剑”,带上笛箫,离开了梅园,离开了“逸仙居”,到“承天寺”拜别晦悟与晦空。
晦悟望着他俩的背影,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晦空转头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晦悟长叹一声,摇头道:“燕施主一生注定情丝纠缠。可惜,可惜……”
晦空楞了半晌,也叹道:“是啊!阿弥陀佛!”
晦悟远望长叹。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位曾住在“逸仙居”的那位带发修行的道姑……
二人来到了“楚山”脚下。北宫玉冰平静地道:“皓南,你先回去吧!我想到‘崆峒’旧地去看看。”
“‘崆峒’旧地?那你还要往南走?”见她点头,他有些放心不下。“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北宫玉冰淡淡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不要让双姑娘太担心了。”
听她提到雨晴,他微微一叹,只得点点头。
北宫玉冰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诗词。我没有楚姑娘那样有才气,只能借别人的诗来送给你。”
燕皓南凝视着她,心中柔情涌动。
北宫玉冰取出一纸翠绿色的信笺递给他,幽幽的目光深含情意,轻声道:“保重。”
“保重。”燕皓南含笑注视着她转身离去,心中却是惆怅无限。
北宫玉冰蓦地驻步,回眸幽幽凝望了他一眼,才飘然远去。
目送着她清冷的背影越走越远,燕皓南心中满是失落怅然。他低下头,拆开那信笺,只见上面是飘逸中透着清丽的四行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的心恻然一动,擡起头,怅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
他岂会不懂北宫玉冰的用意?这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写的是诗人遥望远山,想到友人不久便将隐没在“楚山”之外,心生孤寂之感。虽然诗中的“楚山”并非他俩所住之“楚山”,可是北宫玉冰的心情却是一样。想到他回去与雨晴相聚,却与自己分离而且敌对。她的心,也是一片孤独寂寞。
更重要的是,诗中诗人临别致意,请辛渐去告诉家乡亲友,自己虽被贬,依然纯洁无暇,晶莹透明,就像冰心玉壶一样。而北宫玉冰用此诗,却是告诉他:自己虽为“玉箫仙子”,虽受江湖人士所仰慕,可自与他两情相悦之后,她的心就从此坚贞不二,至死不渝。
而他自己呢?从一开始就似乎不分轩轾,犹豫不决,面对四位对他钟情的女子始终用情不专,终于下定决心与北宫玉冰两心爱悦,却在隐居时对水吟依然不能忘情。自己的心,是否空明澄澈,是否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想到这儿,他的心底涌起一股歉疚之情,心潮澎湃,遥望着北宫玉冰翠玉且清冷的身影消失在远方雪尽之处……
“栖云山庄”“吟水间”内。水吟站在书桌旁,提笔作画。可儿为她奉上清茶。
婉青坐在一旁,仍旧编织着青丝剑穗,心中却总是浮现出燕皓南俊逸无双的脸庞,关切含笑的目光。
水吟搁下画笔,微微一叹,幽幽道:“燕大哥应该回来了……”
婉青微微一颤,蓦地擡眸。“水吟,你说什么?”
水吟浅浅一笑。“婉青,‘青釭剑’的剑穗编好了吗?”
婉青脸颊微红,轻轻摇头。
水吟幽幽一叹,缓踱到窗前,吟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她所吟的,是宋词人晏几道的《鹧鸪天》,当年“忠义孝女”雨烟思念上官无痕也曾不自禁地吟过。婉青虽不知其名,但听得出词中刻骨的相思怅惘之情。她心中一阵凄楚,黯然低头,注视着手中刚成雏形的剑穗……
而此时此刻,在“栖云山庄”的正厅内,龙啸渊和姬飘凤正谈论着她们。
姬飘凤一对眸子明亮若星,神情却甚为忧虑。“啸渊,婉青住在你这儿,她还好吗?”
“很好,水吟一直很照顾她。”龙啸渊微感诧异,问道:“飘凤,你怎么这么关心她?你不是还追杀过她吗?”
“那是因为我怕她知道了我的秘密。毕竟我和她相处过大半年。”姬飘凤幽然一叹,说道:“可是正因为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我对她还是有感情的。现在,明知道她在你这儿,我却不能去看她。”
龙啸渊眉头微皱,问道:“她是不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姬飘凤微微一怔,忆起那晚她白裙帘帽,以“无常夫人”身份出现去杀婉青。燕皓南出手救下婉青,正色道:“婉青好歹也和你相处过一段日子,为你卖唱。你……你怎么忍心杀她?”
婉青颤声问道:“燕大哥,她是……”
想到这儿,她微蹙蛾眉,道:“她虽然单纯,但也应该猜到了几分。”
龙啸渊轻轻拍拍她肩,柔声道:“她知道就算了。你也别太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她。”姬飘凤蓦地擡头,忧虑地道,“我的身份在婉青面前暴露了没什么。你的身份可不能在你外甥女面前暴露呀!”
龙啸渊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语意,微笑道:“飘凤,你放心吧!我和义江仔细分析过了,燕皓南定不会把我的身份告诉水吟。”
“为什么?”姬飘凤一怔。
龙啸渊微笑道:“你不相信我吗?”
姬飘凤嫣然一笑,双眸粲粲如星,更显妩媚动人。
龙啸渊双目闪出摄人的寒光,冷笑道:“燕皓南猜出了你我的身份,他没有好果子吃。”
姬飘凤忍不住问道:“啸渊,你准备怎样对付他?”
“不用我们动手。”龙啸渊目中寒光射人,冷笑道,“我们就等着义江来给我们讲好戏吧!”
燕皓南终于回到了杭州城,回到了“临安客栈”。他将“燕语琴”放回房,径直去敲风义江的房门。
“进来。”房内传来风义江平静的声音。他推开门,只见风义江坐在软榻上,神情淡然。展丶灵侧立在一旁。
一看到他,灵湘欣然叫道:“三师兄!你回来了!”
燕皓南向她淡淡一笑,先向风义江行礼。“大师兄!”
风义江淡然道:“三师弟,你终于回来了。”
展奂也面露喜色。“三师弟,我们每天都在等你回来!”
不见雨晴,燕皓南微感诧异,问道:“二师兄,师妹呢?”
展奂脸色微微一黯。“她病了。”
“病了?”燕皓南微微一惊,很是担心。“我去看看她。”就欲出去。
“三师弟!”风义江淡淡开了口。“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燕皓南心中清楚他要问什么,退了回来,应道:“是。”
“三师兄,我去叫师姐吧!”灵湘甜笑道,“她知道你回来了,一定高兴得连病都好了!”说完就出了门。
风义江坐在榻上不语。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三师弟,听路兄说,这段日子,你住在‘楚山’的‘逸仙居’,是吗?”
燕皓南点头。“是。”
“和北宫玉冰一起?”风义江语气平淡,可目光很是怪异,冷意逼人。
燕皓南心中一震,点头道:“是。”
这时,灵湘正扶住雨晴走到门口。她一听之下,本就苍白的脸色“唰”地变成惨白,一手扶住门框,直感到全身发软。
风义江仍然不怒不喜,淡淡道:“这么说,你真的救了北宫玉冰,还为她疗伤?”
燕皓南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面色平静。“是。”
风义江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和她住在一起,是不是还准备这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雨晴心中大惊,极为紧张地注视着燕皓南的背影,已经屏住了呼吸。
展奂此时也是大为惊异,却见燕皓南依然平静如故。
半晌,燕皓南才点点头。“是。”
雨晴一听,只感头脑中“嗡”地一响,全身如置冰窖,手足发冷,又像是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往下跳,绝望无比。
展奂也是一惊,急道:“三师弟,你怎么能……”
只有灵湘不以为异,心道:三师兄最喜欢姐姐,这有什么奇怪的?远哥哥早就告诉我了。想到远无垠,她心中一阵甜蜜。
风义江神色极为严肃,问道:“三师弟!本派门规第四条是什么?”
燕皓南早已明白他的语意,答道:“不许滥交匪类,勾结仇敌。”
风义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问道:“那北宫玉冰,是不是仇敌?”
展奂一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脸色大变。
雨晴也是大惊,更为紧张。
燕皓南微一迟疑,擡头道:“大师兄,她不是杀死师父的真正凶手……”
“可她刺了师父一剑,难逃嫌疑。”风义江严厉地打断他。“至少现在还是我们‘点苍派’的仇敌!”
燕皓南心知他说得有理,不再言语。
风义江语气缓和了下来,说道:“三师弟,你是我们‘点苍派’最杰出最优秀的弟子。此番下山来杭州,是为报杀师之仇。可你……却救了仇敌,触犯了门规,甚至……和仇敌有了儿女私情。你如何为‘括苍山’的小师弟们作表率?”
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燕皓南心中隐隐作痛。“大师兄教训的是。”
展奂心知不妙,忍不住道:“大师兄……”
风义江止住他,正色道:“三师弟,你我情同手足,我不忍罚你。可是身为本派掌门。如不罚你,难正门规,难服众口。”
燕皓南知道他此时是以掌门身份训话,要以门规惩处自己,便跪下道:“弟子触犯门规,请大师兄责罚。”
风义江心中暗自得意冷笑,表情却极是平静。“好。”
雨晴大惊失色,急急奔了进来,“扑通”跪下,恳求道:“大师兄!你别惩罚师兄!”
燕皓南微微一震,转头瞧向她。刚才他早知雨晴已至,应正回答掌门问话,不能回头与她招呼。此时见她,不由一怔。半月不见,她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秀眉深蹙,目光中尽是说不出的苦楚。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灵湘也跟着进来,跪下哀求道:“大师兄,你就饶了三师兄这一次吧!”
“大师兄,三师弟也是一时糊涂。”展奂也劝道,“就看在他这次初犯,原谅他一次吧!”
“大师兄!不要惩罚师兄!”雨晴神色痛楚,目光凄凉,更显憔悴。
看到她如此伤心,燕皓南心中涌起难言的怜惜之情。
半晌,风义江才长叹道:“三师弟,不是我想罚你。实在是……你触犯了本派门规,本应逐出师门……”
雨晴等三人都是大惊,脸上俱是变色。这处罚听来虽重,实不为过,与仇敌结下私情之罪的确很大。当年龙啸渊与师妹云馨私订终生被发现后即被逐出门墙,何况北宫玉冰与本派有杀师大仇?
第二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