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月下映影两相知 竹畔流萤暗许约
路天承正在竹林外对北宫玉冰表明心迹,而竹林里这一边远无垠正和水吟言笑晏晏。两人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又早相熟,凑在一起,更是有说有笑。
两人谈笑片刻,远无垠问道:“水吟,你猜,天承会怎么说?”
水吟幽幽叹道:“路大哥平时就沈默寡言,让他对心上人表白,可真是难为他了。”
“你别担心,天承自会对付。”远无垠微笑道,“连你这么高眼光的人都看得上他,相信仙子也不在话下。”
水吟也不窘迫,笑道:“远大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个正经。上官爷爷还说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依我看,他的洒脱不羁你学了十成,还多了几分油嘴滑舌呢!”
“我才说你一句,你就说了我这么多。”远无垠眼珠一转,笑道,“我像上官大人,而你又和上官夫人当年一样是‘京城第一美人’。照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故意不说下去,笑嘻嘻地瞧着她。
若换了别人,定会含羞发嗔,水吟则笑吟吟地道:“我们岂不是什么?你这样乱说一气,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被灵湘知道了,她一定十天不理你!”
远无垠笑道:“难道我还会怕她那个小丫头?她可舍不得不理我。”
“你现在倒是嘴硬。”水吟取笑道,“到时候别说是十天不理你,就是一天,也够你哭鼻子的!”
与她斗嘴说笑,远无垠颇感有趣,笑道:“好了好了,从小我就斗不过你。我请你喝酒,就当赔罪,怎么样?”
“喝酒?”水吟微微一怔。“在这儿?”
“是啊!看我的!”远无垠微微一笑,“嗖”地一声白光一闪,“白玉寒光剑”立即出鞘。他一个转身,手中剑光一挥,只听“叭”地一声,那管湘竹登时便断。他手中一擡,那湘竹就直飞半空,竹叶也在半空中飘零飞舞,如竹雨一般。
两人便置身于这纷纷叶雨之中,如处仙境。水吟擡头望着,盈盈微笑。
他身形灵活,手中“白玉寒光剑”不断挥舞。只听“叭”“叭”两声,湘竹已断成好几截。那漫天飞舞的竹叶几乎遮住了水吟的视线,直看得她眼花缭乱。
忽然,他身子一晃,转了一圈,平举宝剑于身前……此时,竹叶已尽落地,他的剑面上已有了两个墨绿的竹筒。
水吟也没有想到他这样得到酒具,笑道:“好天然的酒杯!”
“来!喝酒!”远无垠取出随身带的酒囊,打开囊塞。顿时,飘出一阵浓郁的酒香。他笑道:“好香!”
水吟却秀眉轻蹙,后退两步,叫道:“远大哥,快盖上!”
“怎么了?”远无垠微微一怔,盖上囊塞。
“你忘了吗?”水吟蹙眉道,“我从小就有一种病,沾不得酒气。就算闻一闻,也会头晕。严重的时候,还会病倒的。”
远无垠又是一怔,顿时忆起她幼时的确似乎有这种怪病,每次都以茶解酒。便笑道:“是啊,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都把这事忘了。你可是没有品酒的福分。天承一直离不得酒,你却近不得酒,可真是奇了!”
路天承正向北宫玉冰真心告白时,她蓦地打断了他。顿时,他心中一颤,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北宫玉冰轻声道:“天承,太晚了。”
此言一出,路天承登时陡然一颤,一股寒意从心底直涌出来,脸色也不禁变了。
沈默许久,北宫玉冰才缓缓叹道:“天承,忘了这段情吧。我不能回报什么。”
路天承心底隐隐作痛。他虽不求北宫玉冰真心相报,可也全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一听完他的话,就婉言谢绝了他,不由心如刀绞。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难得,很真诚,很优秀的朋友。能得到你的真情,应该是幸福的。”北宫玉冰幽幽一叹,“可是,我却不能接受。”
路天承心中恻然一痛,心绪纷乱,一时之间,只觉思绪如麻,一股冲动之情又直涌上心头,不禁失声唤道:“玉冰!”
北宫玉冰心中一颤。自从离开“崆峒岛”,就没有人这样亲密地叫过她的名字。她凄然一叹,道:“天承,别这样叫我。”她可以直唤他“天承”,却不让他唤她小名。
路天承顿时一震,心中更是痛苦,只得点头改口。“北宫姑娘,对不起。”
“天承!”北宫玉冰走近他,缓缓道,“我和你,上天已注定没有缘分,只能作朋友。”
路天承心中一阵痛楚,顿感肝肠寸断。想问为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北宫玉冰垂下眼帘,幽幽道:“否则……我们相识这么久,为什么直到我心中已有了一个人的时候,你才告诉我。”
路天承心底陡地一惊,苦痛中却明白了一切,哑声问道:“是谁?是……皓南吗?”
北宫玉冰听到燕皓南的名字,心中不禁悸然一颤。半晌,终于点点头。
路天承心头又是一痛,真的没想到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心有所属,可又生出心服之意,竟淡淡一笑,道:“他文武双全,世间少有,的确值得你对他钟情。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天承!”北宫玉冰没料到他竟会这么恳切诚挚,心中一阵感动,擡起清冷的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对不起,我……”
“北宫姑娘,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路天承心中凄苦悲凉,却勉强淡然一笑。
北宫玉冰见他被自己拒绝后还这么真切,心中好生歉疚。“天承,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路天承摇摇头,凄然笑道:“我永远不会怪你。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天承!”北宫玉冰更是愧疚,更是感动。
“希望,你能和他……两情相悦,一生……幸福。”路天承说到这儿,终于无法抑制住内心的伤痛,声音越来越哑。
“天承,你真是世上最善良,最宽厚的人。”北宫玉冰幽幽凝望着他,歉意丶愧疚丶感动丶伤感等诸般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你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对你的好姑娘!”
“不……不会的。”路天承摇摇头,凄然苦笑,神情极是痛楚,双目失色。“也许,永远不会……”
“仙临客栈”路天承的房间里,桌上已有了四五个酒坛和一个大酒杯。他一直不停地痛饮,已经灌下了三坛烈酒。
“嘎吱——”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袭水蓝的裙角踏入门槛。她忧郁地望着他,轻声唤道:“路大哥!”
路天承麻木地瞥了她一眼,又倒了一杯,继续滥饮。
水吟走近他,神色更是郁郁,柔声唤道:“路大哥。”
路天承心中痛苦难抑,只顾喝酒,置若罔闻。
水吟见他根本不理自己,轻叹一声,将一纸翠玉的信笺递给他。“这是刚才远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路天承微微一震,接过展开信笺。只见是那飘逸中透出清丽的字体,他心中又是陡然一痛。
“谢君之真情,感君之恩义。赠君以慧剑,盼君斩情思。”落名却是“玉冰”。她不许他这样唤她,却在书信中这么自称,更让他心痛如绞,顿觉万念俱灰。
“路大哥!”水吟轻轻扶住他手臂,劝慰道:“路大哥,北宫姑娘对你很好。只是,你们没有缘分。别伤心了。”
此时的路天承根本听不进去,心中的悲痛不溢言表,几近麻木了。他只一杯一杯地倒酒,一杯一杯地滥饮。
水吟叹了一口气,抢过酒坛,劝道:“路大哥,喝酒只能徒增痛苦,你这又是何必呢?”
路天承心中一震,擡头木然地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无言的伤痛。
水吟幽幽一叹,为他斟上一杯。
见她竟为自己斟酒,路天承有些吃惊,近似麻木地擡头看她。
“我替你斟,你喝吧!”水吟浅浅一笑,关切而伤心地望着他。
路天承迟疑半晌,终于一饮而尽。
水吟又为他斟上一杯。她虽带着浅浅的笑意,可心中却是不能平静,伤感丶失落丶悲哀丶痛楚等诸般情绪一直在心底纠缠着。因为,她已经知道,北宫玉冰心中所属,居然和她是同一个人……
月光下的竹林,少了一份清雅,多了几丝皎洁,别有一番韵致。
远无垠苦笑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拒绝他。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劝他别来。”
“你不懂。”北宫玉冰幽幽道,“不错。天承是很难得,很优秀,和我也甚是投缘。但是,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这我就更想不到了。”远无垠微微一笑。“我从来就不相信两人一见面就会爱上对方,一直以为‘一见钟情’是假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动情于燕兄。”
听他这样评价自己对燕皓南的感情,北宫玉冰心中微微一颤,想到此时痛苦的路天承,心下又颇为担心,道:“无垠,告诉天承,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你和他是朋友,替我好好劝他。”
“放心吧!水吟会劝他。”远无垠微笑道,“她可是冰雪聪明,很有办法。”
“那位楚姑娘不但生得极美,而且武功极高,内力很深厚。”北宫玉冰想到仅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水吟,赞叹道。
“内功深厚?”远无垠哑然失笑。“她那点功夫,最多只能是三脚猫。”
北宫玉冰微微一怔。“她和天承躲在竹林里,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天承修习‘易筋经’内功也就罢了,楚姑娘年纪轻轻,内功修为竟这么深。”
远无垠不觉好笑,道:“你不知道,那是‘闭气术’,她的家传绝学。”
“‘闭气术’?”北宫玉冰显然没有听说过,微微一怔。
“她呀,从小不喜习武,只学一些鬼灵精的小玩意。”远无垠笑道,“学了居然还真有用。”
北宫玉冰微笑道:“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姑娘。”
“她为人爽快,而且还很叛逆。”远无垠微微一笑。“昨天,她居然主动邀燕兄和她去游西湖,还要什么……吟诗作对,一点也没有大家千金的矜持架子。”
北宫玉冰心中莫名地一颤,失声问道:“她邀燕公子游西湖?”
见她如此失态,远无垠猛然醒觉,微叹一声,道:“仙子,我们朋友一场,这事我也不瞒你。我发觉,水吟好像也对燕兄……”
北宫玉冰心中恻然一痛,幽幽道:“燕公子文武双全,楚姑娘聪颖爽快,他们俩真是匹配。”
“仙子,别言不由衷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远无垠劝慰道,“你和水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何况,你和燕兄认识在水吟之前。依我看,你和燕兄也很匹配。”
北宫玉冰心中又是一颤。“无垠,不要胡说。”
“仙子,别这么灰心呀!”远无垠微笑道,“水吟可以和燕兄吟诗作赋,你也可以和燕兄谈曲奏乐呀!上次,燕兄不是主动提出,要向你讨教音律吗?只是你和水吟都是我朋友,我也不知道该帮谁。”
北宫玉冰心底涌起一股失落之情。
远无垠微微一叹,想起一事,道:“仙子,我还得告诉你,燕兄已经知道天承对你的感情了。”
北宫玉冰心中一震,陷入深深的幽思。
杭州城内“仙临客栈”里,水吟还在为路天承斟酒。他微一迟疑,才饮下。她又要斟酒,他终于拦住了她。
水吟盈盈一笑,道:“路大哥,你终于不肯喝了。”
“坐吧!”路天承终于放下了酒杯。
她轻轻扶住他,浅浅笑道:“路大哥,你心中有什么难过,就说出来吧!”
“我……”路天承心中苦痛再也难以抑制,终于颤声开了口。“我……我真的没有想到!”
见他双眉深锁,比之以前更为沈痛,水吟喟然叹道:“路大哥,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到燕大哥出现以后,才……”
“我不知道。”路天承心头猛地一痛,哑声道,“北宫姑娘她……怎么会……”
水吟幽幽道:“这……就是缘分吧!”
路天承双目无神,缓缓道:“也许,上天注定,我路天承,无论何时何事,都是痛苦的。”
“路大哥,不要这么说!”水吟心中一颤,忙劝慰道,“你不会一直痛苦下去!你今后一定会找到一个像北宫姑娘那样的……”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路天承喃喃说着,喝了三四坛烈酒,渐渐感到头晕目眩,终于倒在了桌旁。
“路大哥!”水吟忽地一惊,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顿时醒觉,知道自己是中了酒气。她强打精神,扶住了他。“路大哥!路大哥!”
听她呼唤,路天承模糊地睁开了醉眼。
“路大哥!你醉了,快点休息吧!”水吟扶他到床边,又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
路天承此时神智已经恍惚,只说了一句:“水吟,谢谢你。”就沈沈睡去。
“路大哥!路大哥!”水吟长叹一声。“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她忽然想起了远无垠的话:“天承酒量不是很好,可偏偏要喝。喝了就烂醉如泥,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这样下去,哪天被仇家杀了都不知道。”
想到这话,她心中陡地一惊,又看看他沈睡的醉态,站起身来,在桌边坐下,微一思索,又将挂在床头的长剑放在桌上。
“临安客栈”里,灵湘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了雨晴。
“水吟要邀师兄游西湖?”雨晴微微一惊,心中也是一颤。
“是呀!我和远哥哥亲耳听到的!”灵湘甜甜一笑。“不信,师姐你自己去问三师兄!”
雨晴有些忧虑,心中隐隐觉得不舒服,又问道:“他们游西湖干什么?”
“楚姐姐说要什么吟诗,什么谈词作赋,三师兄可高兴了!”灵湘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粲然笑道。
“吟诗作赋?”雨晴更是怫然不悦,陷入沈思。
次日清晨。初夏时节,露气依然深重。
路天承终于酒后苏醒,睁开眼睛,四下看看,只见水吟伏在桌上,早已入睡。他心中微微一怔,又看看自己,竟没有宽衣。他茫然思索了一阵,依稀想起前一晚自己似乎滥饮许久。
走近她身边,只见她睡态柔美,却烟眉微蹙,似乎心事深重。
路天承知道她是为自己守夜担心,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情,脱下外袍,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这一披衣,水吟就醒了。见到他已酒醒,她轻蹙的眉也舒展开了,盈盈一笑。“路大哥!”
路天承关切地问道:“水吟,你怎么没有回房去睡?”
“远大哥说,你醉的时候一点警觉性也没有。”水吟浅浅一笑。“虽然你心地善良,但总还是有人视你为仇敌。我才留下来,我武功不好,但总还可以抵挡一阵。”
路天承心中好生感动。“谢谢你。”
“我们是兄妹,还用客气吗?”水吟又担心地问道:“路大哥,你现在还为北宫姑娘伤心吗?”
“我已经想通了。”路天承淡淡一笑。“既然我和北宫姑娘无缘,再多痛苦也是无益,何不如她所说‘慧剑斩情思’。”
“你真的这么想?”水吟欣喜地睁大了眸子。
路天承淡然笑着点点头。五十年前,上官无痕一片真心遭紫璇婉拒后也是这般痛饮沈睡,醒后便放下这段情。路天承却远不如他洒脱果决,嘴里虽然如是,心底却隐隐作痛。
水吟稍稍放下心来。“你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路天承淡然一笑,道:“水吟,你今天不是和燕兄相约去游西湖吗?”
“是呀!”水吟一笑,站起身来。忽然,只感到一阵难言的眩晕,已是摇摇欲坠。
路天承忙一把扶住她,急唤道:“你怎么了?”
水吟的脸色已有些苍白,蹙眉道:“没事,只是头晕。”
“我先送你回房吧!”路天承扶了她两步,她却全身一软,差点摔倒。他心中焦急,将她横抱回房。
他扶她靠在床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焦虑地问道:“水吟,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我没事。”水吟浅浅一笑。“你别担心。”
“天承,水吟,燕兄来了!”这时,远无垠笑着和燕皓南走了进来。
“水吟,你病了吗?”燕皓南一眼就看出她的异常,心中一惊,忙关切地走近。
路天承焦虑地道:“皓南,你快帮水吟看看,到底是什么病?”
燕皓南哪用他催促,早在床边坐下,为她把脉,双眉微锁,道:“水吟,你手足阴肺经有些微弱,莫非是昨晚沾了酒气?”
远无垠顿时明白了,拉过路天承,问道:“天承,你昨晚喝酒时,水吟来劝过你吗?”
“是啊!”路天承点头道,“她还替我斟了酒。”
远无垠一听就急了,道:“你知不知道,水吟从小沾不得酒气,否则就要病倒。”
路天承陡然一惊,脸色立变。
燕皓南却深锁眉头,陷入沈思。
路天承焦虑地道:“皓南,你有办法吗?”
“办法倒有。不过,只能解一时之需。”燕皓南沈吟一阵。“远兄,请你让小二送一壶‘湘波绿’来。”
“‘湘波绿’?”远无垠一怔,依稀记得水吟以前解酒时好像不是这种茶。
水吟浅浅一笑,道:“燕大哥果然医术高明。‘湘波绿’又名‘楚云茗’,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我小时沾了酒气,就常喝这茶解酒。”
远无垠顿时释然,道:“好!我这就去!”
燕皓南沈吟道:“这病根总得治治,不能总喝茶解酒。”
路天承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焦虑地道:“我有一个师叔,是‘少林’高僧晦空大师,现在是城南‘承天寺’的主持。他医术十分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术,与五十年前的‘妙手神医’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如,送水吟去看看。”
“不用了。”水吟浅笑道,“我从小就是这样,早就习惯了。再说,如果真治好了,说不定也会学你,借酒消愁呢!”
一听这话,燕皓南便明白了言外之意,问道:“天承,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吗?”
路天承想起自己为什么滥饮,淡淡道:“没什么。”
见他不肯说,燕皓南淡淡一笑。“不管有什么心事,只要用一颗平静的心去对待,一切都可以化解。”
“燕大哥,你说得太好了。”水吟嫣然一笑。
“水吟,茶来了!快喝吧!”远无垠端着一套茶具走了进来。
燕皓南忙倒了一杯,关切地道:“快喝下吧!”
水吟接过喝下,嫣然道:“没事了。”
路天承一看,她苍白的脸颊果然多了几丝血色,这才放心地一笑。
水吟掀开被子,嫣然笑道:“燕大哥,我们走吧!”
“水吟!”见她居然还要出去,燕皓南拉住了她,温言道:“你刚好一点,我们改天去吧!”
“不行,我不做不讲信用之人。”水吟盈盈一笑。“燕大哥,我已经没事了,走吧!”
燕皓南含笑瞧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温馨的柔情。
西湖之畔。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两人并肩而行,踱上断桥。只见碧波荡漾,湖面如镜,远山环绕,似萦绕着淡淡的烟雾。近处,垂柳拂水,清澈照影。景致之美,直如神仙境地。
水吟盈盈笑道:“燕大哥,记得那一天,我们就是在这里初会。”
“是啊!”燕皓南微笑道,“当时,你续了我的一首词。”
“是苏东坡的《江城子》。”水吟嫣然道,“我本来以为已经失传了,没想到燕大哥你会吟出来。”
“我当时也这般想。”燕皓南含笑望着她。“没想到能在杭州遇上如此有才气的姑娘。”
水吟盈盈一笑,道:“我更没有想到‘点苍派’有这样文武双全的公子呀!”
燕皓南淡淡一笑,忆起与她初见时的旖旎风光,心中涌起一股柔情。看着她盈盈笑语,暗道:水吟虽为富家闺秀,竟没有千金小姐的娇奢忸怩,让人感到亲切自然。
水吟嫣然道:“燕大哥,当时你为什么要吟那首词?是婉青的琵琶声吗?”
“是啊!”燕皓南想起那日的琴声,幽幽道,“婉青的琵琶,清越中隐含着惆怅,如泣如诉,似乎有很多心事。”
“燕大哥,没想到你精通韵律,真是无所不能。我真佩服!”水吟嫣然一笑。“你听出婉青有什么心事了吗?”
燕皓南点头道:“似乎有难言的苦衷,还有丧亲之伤痛。”
水吟睁大了眸子。“什么苦衷?你听出了吗?”
“我哪有这么神啦?”燕皓南微笑道,“婉青的琴声,不是用来倾听的,而是用心去感受。”
水吟若有所悟,清澈的眸子也显得更加明亮。
而这时“凌烟阁”里,婉青正伫立在窗前,手中依然是那锭银子,陷入深深幽思。
许久,她才转过身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琵琶,盈然落座,轻拨其弦。
断桥上。两人倚栏而立,凭栏遥望。一衫洁白如雪,一袭水蓝似莹,一个如天人般的仪表,一个似仙子般的容颜,同样极为引人注目,正如五十年前携手同游西湖的上官无痕夫妇一般,引得过往行人频频投来惊异而艳羡的目光。好一对璧人!
而他俩却不以为意,依然只顾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五十年前,上官爷爷曾和他夫人来游过西湖。”水吟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禁轻吟出声。“‘波渺渺,柳依依。朦胧烟雨深,斜日柳絮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
这首词并非过去名词,而是当年上官无痕和丁雨烟成婚前畅游西湖时所作,不过也只是对宋宰相寇准的《江南春》略作修改,将其中明艳的江南风光改为清旷秀美的景致,题在他俩的定情信物“烟雨图”上。如今“烟雨图”早已焚毁,恐怕,这首改过的词,除了尚在的上官无痕,世间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了。
“好一句‘朦胧烟雨深,斜日柳絮飞’。”燕皓南当然也知道原词,微笑道,“水吟,这首词是何人所改?”
“是上官爷爷为‘烟雨图’所作的题诗。”水吟浅浅一笑。
“上官大人的‘烟雨图’?”燕皓南一听,双眉微锁。
水吟盈盈一笑,道:“那幅‘烟雨图’是上官爷爷在市集上买到,送给他夫人的定情之物。没想到,里面竟藏着一个大秘密。”
燕皓南点头道:“是‘琅环洞天’的半张地图,传说那里藏有‘琅环派’的绝世武功秘籍。”
水吟诧异地睁大了一对清眸。“原来你知道呀!”
“我曾听师父提起过。”燕皓南点头道,“当时很多门派都去抢夺‘烟雨图’,我师祖也无意中被卷入其内。”
水吟幽然道:“是啊!有好几个门派自那时起,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像‘唐门’丶‘华山派’,‘青城派’,都是因此而除名。”
燕皓南轻声一叹,道:“听师父说,上官大人他们也没有去找‘琅环洞天’,而是将‘烟雨图’销毁了。”
水吟点头道:“一同销毁的,还有‘常宁公主’的一张‘来凤’宝琴。”
燕皓南心中一震,问道:“那张琴应该藏着另半张地图吧?”
水吟点点头,道:“那张‘来凤琴’,是我爷爷找到,先帝将它赐给了‘常宁公主’。虽然宝琴已毁,‘常宁公主’还是因此而丧命。”
“为什么?”燕皓南微微一惊。
水吟轻叹一声,讲道:“‘常宁公主’闺名紫璇,是先帝失散多年的妹妹。不但极美,而且冰雪聪明。不怕你见笑,我爷爷也曾钟情于她。而她,只痴心于她师兄‘临亲王’叶尘枫。后来,她和‘临亲王’都是因‘琅环洞天’而死。”
燕皓南又是一惊,失声问道:“师父说过,太师娘告诉他,‘常宁公主’后来不是跟‘无情剑客’冷如云浪迹天涯了吗?怎么……”
紫璇与“点苍派”颇有渊源,她师父紫虚道人与“点苍”创派师祖沧海真人乃莫逆之交,她幼时也在“括苍山”住过,和第三代掌门云剑飞又是挂名师姐弟,是以他对紫璇的结局也甚为关心。
“不错。”水吟幽幽一叹。“可是不久,‘唐门’的继任掌门颜丹凤为了替她师姐仇胭脂报仇,下毒害死了‘常宁公主’。”
燕皓南深有感触,幽然长叹。“真没想到……”
“其实,我不该说‘唐门’的是非。毕竟,我奶奶也曾是‘唐门’中人,受过‘唐门’的养育之恩。”水吟微微一叹。
“你奶奶?”燕皓南一怔。他听师父说过,楚云茗夫人柳清商是“无情剑客”冷如云的表妹,谁料她竟也是“唐门”中人。
“我奶奶以前还有个名字叫颜丹柔,外号‘血观音’,是仇胭脂和颜丹凤的小师妹。她们派她接近爷爷,想通过爷爷得到那张宝琴。”水吟微笑道,“没想到,竟促成了她和爷爷的一段良缘。”
“真是天意弄人。”燕皓南想到水吟奉祖父之命游历江湖,自己为报师仇来杭州竟与她相识,也是难得的缘分,心底涌起一股柔情。
水吟浅浅一笑,道:“燕大哥,你师祖云剑飞也是那时认识了当时的‘点苍派’掌门石近轩,是吗?”
“是呀!”燕皓南微笑道,“水吟,五十年前的事,你竟知道得这么详细,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吗?”(详见第一部《剑寒凝霜》与第二部《血剑苍痕》。)
水吟嫣然一笑。“我爷爷哪有这么多闲功夫?这些都是我从‘江湖风雨录’上看来的。”
“‘江湖风雨录’?”燕皓南微微一怔,显然从没有听说过。
水吟幽叹道:“爷爷说,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恩怨情仇,数不胜数,就继续记录下来,以警戒后人。”
燕皓南感叹道:“楚将军真是用心良苦。”忽地心中如电光闪过一个念头……
两人正谈着五十年前的旧事,而“临安客栈”的后院里,雨晴却发泄地练剑。只见白光闪闪,剑气逼人。一道水红的身影形随剑走,衣袂飘飘,剑法轻灵,正是“点苍剑法”最精妙之“行云流水”丶“流星追月”。可是,剑法却有些冲动浮躁,甚至含一种发泄出气的意味。
不知何时,这身影已在蒙蒙的细雨中。她猛地收剑,望望天空,心生忧虑之情,自语道:“下雨了。师兄他……”
西湖断桥。在朦胧烟雨中,西湖更显得清旷秀美,山水交辉。苏轼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果然如此,的确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水吟赞道:“多美啊!不知像不像那幅‘烟雨图’。”
燕皓南转头凝视着她,关切地道:“水吟!你刚解了酒气,不宜淋雨。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水吟却浅浅一笑,避而不谈。“燕大哥,城郊有一处很美的地方,我们去看看,好吗?”
看着她热切而清亮的眼眸,燕皓南不忍拒绝她,含笑道:“好!不过得先买一把伞,你不能再淋雨了。”
见他同意称是,水吟展颜微笑。
两人便下了断桥,在一个伞铺面前停下。摊上,摆放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雨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江南雨伞一向以精致秀美而闻名,他们眼前的每一种都是极为精美,让人无从选择。
水吟只感眼前一亮,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把水红色的雨伞,清丽秀雅,上面还绘着几枝素雅清秀的白梅,栩栩如生。她正要伸手去,却见另一只手已经将那伞取了过来。
她擡眸望向他。燕皓南见她也中意这伞,不由与她相视而笑,都为这心有灵犀而感到欣喜。她更是想到适才两人所谈的上官无痕夫妇,也是在一个古玩店买了那关系他们一生的“烟雨图”作为定情信物,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心中却袭上一股温馨的热流。
那店主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满面堆欢,笑道:“两位真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都看上了这把伞。这伞工艺最精细不过了,颜色又好看,配上两位这身衣裳,真可是绝了!又不贵,才三两银子!”
燕皓南只微微一笑,将一小锭银子放在了摊上。
那摊主眼睛发亮,一把抓在手上,堆笑道:“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燕皓南撑开那把伞,微笑道:“水吟,走吧!”
身后还传来摊主的欢送笑声。“两位走好!”
在蒙蒙烟雨中,一抹雪白的衣衫,一袭水蓝的湘裙,一对清爽的背影,配上水红素梅的雨伞,美得如同仙人,让人惊叹万般。
不远处的角落里,走出了一个撑伞的身影,正是雨晴。她久久地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脸气恼不忿,眸中却流露出深深的失落与明显的醋意。
燕皓南撑着伞,与水吟并肩而行。两人已出了城门,到了城西郊。
他微笑问道:“水吟,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水吟盈盈一笑,道:“是西郊的一个地方,我来杭州时发现的。那儿有小桥流水,还有十几株湘竹。
“湘竹?”燕皓南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晚“孤山”的月下清雅幽篁的竹林,心中掠过几丝冰凉的柔情,不由道:“北宫姑娘住的地方,也有一片湘竹林。”
“是啊!”水吟忆起前日在“忘冷轩”与她见面,叹道,“北宫姑娘住的地方,真的很幽美雅致!和她的清冷气韵倒很相配。”
燕皓南更是幽幽追忆与她相见的情形,轻叹一声。“北宫姑娘虽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实,她心地很善良,是个性情中人。”
见他深思悠悠,水吟想起北宫玉冰对路天承坦言对他的爱慕,心中不禁生出忧郁幽怨之情,浅浅一笑,轻声道:“所以你心里便有了她,是吗?”
燕皓南微微一怔,也深深注视着她。“你要我说实话吗?”
水吟心中顿感凄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依然浅笑。“虽然谎话比实话更入耳,可是……我还是想听你的真心话。”
见她忽生忧郁伤感之色,燕皓南心中又是柔情涌动,想到那清冷如霜的北宫玉冰,他心底又一阵迷茫。不知为什么,他平日心事甚多,少有想到她。可每当别人一提到她,他却是牵肠挂肚,柔情百结。可见诚然,他的确在与北宫玉冰初见之后早生情愫,可于认识水吟后却也一直心中常想着水吟,每当想到水吟时却直感温馨恬静。他似乎对这两女不分轩轾,可不知在自己心中,她俩谁更重一些?
此时,在与水吟畅游西湖时,她忽然问到这个问题,自己应如何回答?到底什么话才是自己的实话?
见他踌躇犹豫,水吟已全然明白了他的茫然,心中更是凄然失落,幽幽道:“算了,不用说了。”
“水吟,我……”燕皓南心中陡然一痛,实在不忍伤害她,满是歉疚不安。
“燕大哥,我没事。”水吟压住内心的感伤,勉强展颜浅笑。“你和北宫姑娘真的很匹配,而且……两情相悦,我真为你们高兴。”
燕皓南深切地凝视着她,他虽先有误会她心仪路天承,可后来便已冰释。而她对自己的情意,心细如发的他早已知觉,而且也暗自欣慰。而此刻,当水吟提到北宫玉冰,问他作何选择,他直感到自己已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不知所措。
水吟缓缓擡眸,正视着他深邃关切的目光,浅笑道:“燕大哥,不管你作何选择,我都会理解你。”
“水吟……”燕皓南心中一颤,竟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自己所钟情的是她。一生此念,他也被自己这个想法吃了一惊。
水吟竟嫣然一笑,丝毫没有方才的凄切感伤,道:“今天我们说好的出来游玩,可别为这些事影响了情绪。走吧!天快黑了!”
燕皓南望着她盈盈的笑靥,心中更是柔情涌动,感叹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又是这么叛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北郊“孤山”的“忘冷轩”旁,北宫玉冰伫立在竹林边,竖持洞箫,箫声轻飘,悠扬幽怨,回荡在整个竹林。
忽然,她一个飞身,像一片轻盈的飞云,飘过了竹林。
城西郊。雨,早已停了。
水吟欣然一笑,唤道:“燕大哥,到了!”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在他们面前,是一座极短又精致的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映着皎洁的月光。小桥不远处,果真是十几株湘竹,在柔和的月色下,虽不及“忘冷轩”前的竹林的幽篁茂密,却别有一番韵致。更美的是,竹前还萦绕着点点闪烁的荧光,虽不甚亮,但犹如点缀一般,衬着这番美景更显静谧轻柔,更显安宁。
“萤火虫!”水吟盈盈一笑,转头望着他。
燕皓南含笑注视着她,点点头。他也全然没有料到这儿真有若她所言,如此之美。
“凌烟阁”内,婉青竖抱琵琶,乐音清越,却掩不住深深的感伤与思念。在这柔和的夜晚,更是凄婉缠绵,楚楚动人。
而“临安客栈”的后院里,雨晴手中的“惜雨剑”似乎未停下片刻,只见寒光闪动,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这片如霜的剑气之中。而她凛然的双眼中,却充满着深切的无奈与气愤。
小桥精巧,流水淙淙。月下静美的竹林,一切都是这么柔雅清和,仿佛不远处那座破庙并未破坏如此良辰美景。
燕皓南与水吟相对而立,那闪烁的荧光就萦绕在他们身周,缓缓流动。
水吟清澈的眸子一直注视着眼前的流萤,一直盈盈微笑着,已陶醉在这静谧流转的美丽萤火之中。
而燕皓南则久久地凝视着她,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真心的欣赏,关怀的怜惜,还有热诚的钟情,与深深的歉疚。
此时,他已忘了此次下山报仇的目的,忘了那可怕的“黑衣蒙面人”,忘了那神秘的“软香楼”和“凌烟阁”以及那诡异的姬飘凤,忘了那三月必死的致命毒药,忘了青梅竹马的师妹雨晴,忘了那柔弱可怜的歌女婉青,甚至……忘了那个令他牵肠百折的北宫玉冰。他的眼前,他的心里,都只有水吟!她绝美的容颜,她盈盈的风致,她的爽快聪颖,她发自内心的欣喜。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恬静,如此的轻松,如此的快乐……
水吟正欢然注视着萤火,忽然无意间发现了他这种覆杂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正视着他深邃的眼睛,丝毫没有腼腆与羞涩,而是自然地嫣然一笑。
她这盈盈一笑,映在这皎洁如水的月色下,静谧恬淡的湘竹边,身周萦绕着这星星点点闪烁的流萤,真是美到极致。世上最旖旎的景致,与之相比也大为黯然失色,微不足道。
燕皓南心中不住涌着一股难言又恬静的柔情,不禁对她微微一笑,深切含笑地凝视着她。
而这一切,都被竹后那双冷意逼人的眸子看在眼里,北宫玉冰!她一直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目光幽绝,流露出深深的惆怅与黯然。
夜渐渐深了。竹边,他俩已并肩在竹边坐下,她身边放着那把水红白梅雨伞。
竹后,北宫玉冰已不见了。他俩内力均不及她,也全然不知她来过。他们只望着夜空,那弯新月不知何时已隐于云后。忽然,一颗流星在夜空中疾掠而过,划下一道长长的光亮。
水吟嫣然笑道:“爷爷曾说,看到流星,能在流星隐没之前在衣带上打个结,再许个愿。那这个心愿一定能得偿。”
“真的?”燕皓南含笑注视着她。“那你不妨试试。”
她盈盈一笑,拈起了衣带。这时,又一道亮光划过,拖曳甚长。她动作轻捷,果真打好了一个结。然后,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下了一个愿。
燕皓南微笑道:“你许的什么愿?”
“不能说。”水吟盈然一笑,眸子中透出黠慧的灵气。“说了就不灵了。”
见她笑靥粲然,燕皓南心中又不禁涌出一股柔情,更是含笑凝视着她。
月下,“孤山”竹林里,北宫玉冰竖吹洞箫的身影是那般凄清冷美,又是那般孤寂。那悠扬的箫声,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伤怀与凄凉。
月色依然是那么轻柔,那么美丽。竹边还是这么恬静,静得催人入睡。
燕皓南凝望着夜空,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心中深有感触,不禁真情流露,幽幽道:“如果能一直这样宁静地生活,永远忘了江湖的腥风血雨,恩怨情仇。就是少活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水吟,你说呢?”
而他的身边的水吟,早已闭上双眸,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
燕皓南微微一怔,心底随即涌出一股温馨的柔情,含笑注视着她,任由她这样依靠着自己。在这时,他只想一生一世就这样过下去……
月光似水般柔和皎洁,倾泻在两人的身上。
此时的“临安客栈”,雨晴站在后院中,拭去额角的汗滴,焦虑地望望夜空,心中又是气忿又是焦急,自语道:“都二更了,怎么还不回来?”
城西郊。月色如水。燕皓南一直凝望着夜空,陷入幽幽深思之中。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看靠在身边的水吟。只见她轻闭双眸,额上点缀着的朱砂似胭脂一般美丽,正睡在梦中,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水吟!水吟……”燕皓南轻揽她肩,低声唤她。
水吟睁开眸子,直起身子。在朦胧睡意未全退去中浅浅一笑。“我怎么睡着了?”
“你已经睡了很久。”燕皓南含笑注视着她,柔声道,“夜已经深了,外面露重。我们到那边破庙里去吧!”
水吟望望不远处的破庙,又看看燕皓南关切深邃的目光,笑着点点头。
燕皓南淡淡一笑,扶她站起身来。
“临安客栈”的后院里,雨晴坐在石桌旁,一直望着顺长廊进来的方向,痴痴的目光中满含期待。
这时,一间厢房的门开了,灵湘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穿着雪白睡衫,头发披散,一脸昏昏欲睡的疲惫之色。
雨晴却似乎没有看到,依然执着地望着长廊。
灵湘睡眼朦胧,打个哈欠,催道:“师姐,都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睡吧!”
雨晴转头看了她一眼,坚定地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等师兄!”
城西郊的破庙中。
燕皓南坐在火堆旁,用树枝拨了拨就欲熄灭的木柴,不由低头凝视着她,心中涌动着恬静的柔情。而她靠在墙角沈沈入睡,身上盖着他的外衫。
次日清晨。露气依然深重,在这初夏时节,显出丝丝凉意。“临安客栈”的后院,雨晴依然坐在石桌前,用手撑着头睡着了。
燕皓南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微微一怔,忙上前唤道:“师妹!师妹!”
雨晴头一滑,随即醒了。
燕皓南见她因发冷而脸色微显苍白,关切地道:“师妹,你怎么睡在这儿?”
雨晴一见他,先是心中一喜,可随即想到他与水吟出去游玩竟一夜未归,脸色顿时沈了下来,涌起一股气忿之情,问道:“师兄!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
“三师兄!你回来了!”身后传来灵湘清脆的声音。“你昨晚上哪儿去了?师姐在这儿等了你一夜!”
燕皓南见雨晴居然在这露重清冷的后院里等了自己一整夜,心中立即涌起一股歉疚关切之情,温言解释道:“我和水吟到城郊去了,天晚了不及回来,就到一座破庙里暂歇了一晚。”
见他亲口承认与水吟在外面过了整宿,雨晴心中陡地一痛,可当着灵湘的面又不便深一步疑问发作,只得忿然轻哼了一声。
燕皓南当然明白她可能误会自己与水吟孤男寡女同处一夜,便微笑道:“师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还会怀疑我吗?”
雨晴见他如此理解自己的心思,怒气稍减,道:“我没有怀疑你。”
“怀疑什么?”灵湘立刻睁大好奇的眸子,一头雾水。
燕皓南微微一笑,柔声道:“对不起,让你等了一夜。你现在快去睡会儿吧!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雨晴神色一凛。“什么事?”
燕皓南淡然一笑,轻扶她肩,道:“你先去休息吧!待会儿再说。”
见他对自己如此关怀体贴,雨晴心中忿气渐平,微微一笑。
而水吟则回了“仙临客栈”自己的房间。她自言自语:“大清早,路大哥和远大哥上哪儿去了?”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水红白梅伞,顿时忆起前一晚自己对着流星许愿的情景。
面对夜空流星,她闭上双眸,心中暗暗告祷道:愿上天垂怜!水吟知道燕大哥心中只有北宫姑娘,水吟只求来生能与燕大哥在一起。不求今生,但求来世!
想到这儿,她轻轻拥紧那伞,陷入甜蜜又凄楚的幽思追忆之中。
杭州城北郊。林木甚多,树丛茂密。只见两人走在林间。一个高大彪悍,一个俊秀文弱,正是“衡山派”弟子覃天掠与向天明。
覃天掠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四下张望,心道:上次就是在这儿碰到了“玉箫仙子”,今天……也能碰上吗?
“四师兄,我们已经找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找到!路师弟是不是已经不在杭州了?”向天明正罗罗嗦嗦地说着,忽然发觉他没有反应,便大声道:“四师兄!四师兄!”
“噢!”覃天掠回过神来,这才道:“我已经问过‘玉箫仙子’了,她亲口告诉我,路师弟就在杭州。”
向天明焦虑地道:“可是,杭州这么大,我们就算再找上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找到呀!”
见他这么关心焦虑,覃天掠心中竟生出一种难言的妒意,长叹一声。“其实,我并不想去找路师弟,他对不起师父!”
向天明乍然一听,顿时大惊。“四师兄!这话什么意思?”
“七师弟,你想想!”覃天掠一脸郑重。“你我自从拜在恩师门下,就专心习练我派剑法,从未有过二心,是吗?”
向天明不知其意,楞楞地点头。“是啊!”
“可是,他学了我派剑法还不够,还去学别派武功。”覃天掠一脸气愤之色。“他在投入我派之前,只是个江湖小混混。师父传了他武功,他不但不知恩图报,而且还见异思迁。”
“四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向天明一听这话就急了,忙道,“所谓良什么择什么而栖,路师弟他天资过人……”
“七师弟!”覃天掠喝住了他,怒道:“我们‘衡山派’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向天明显然被他吓住了,低下了头,轻声道:“是‘一入衡山,永归衡山’。”
覃天掠冷笑一声,道:“那你说说,他是不是犯了这一条?”
向天明一惊,万分无奈,才嗫嚅道:“是,可是是师父……”
“不要再说了!”覃天掠打断了他,怒道,“我说的全是事实。他用心不专,一身投两派,一人拜二师,和一女事二夫一样无耻!”
“是吗?”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从前面树丛后走出来一个人,只见他手持宝剑,一身侠客打扮,英气逼人,嘴角勾着一丝微笑,正是远无垠。
向天明一惊,急问道:“你是什么人?”
覃天掠伸手止住他,脸上毫无表情,道:“阁下何人?躲在背后听别人说话,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远无垠微微一笑,道:“我分明是在你前面,怎么是背后?你躲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就是君子所为了?”
向天明见他出言无礼,顿时生气道:“你怎么这么说话?”
覃天掠再次阻止他,强抑怒火,道:“在下与阁下并不相识,阁下为何出言讽刺?还请让路!”他虽见远无垠言语不逊,心中早就有气,不过他初下“衡山”,师命在身,不想造次,才强行一再忍让。
“让路自然可以。”远无垠笑道,“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一人拜二师和一女事二夫一样无耻’。我必须得讨个说法!如果你不讲清楚,那只好得罪了!”
其时,依照礼法,女子必须遵照三从四德,从一而终,事二夫者为礼法所不容。覃天掠以此与路天承投二派相较,自是极大的侮辱与轻蔑。远无垠本是不拘礼教之人,又与路天承友情深厚,一听这话,怎么受得了,自然要在言语上冷嘲热讽,反唇相讥了。
覃天掠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了,喝道:“我和师弟闲谈,与你何干?为什么在这儿胡搅蛮缠?”
“我可没有胡搅蛮缠。”远无垠笑道,“只是受不了你这背后骂人的脾气。依我看,你说的话才当真可耻。”
“你欺人太甚!”覃天掠怒不可遏,“嗖”地一声拔剑出手。
远无垠只微微一笑,欺身上前,形如脱兔,手中的“白玉寒光剑”也不知何时出了鞘。顿时,剑气逼人,寒光闪动。两人迅速地交上了手。
向天明在一旁急得直喊:“别打了!四师兄!别再打了!”
覃天掠根本不理会他,手中剑风凌人,招式诡异,于“衡山剑法”更是招似神非,而且带着几分邪气,盛气逼人,让人难以招架。
远无垠微微一惊,问道:“你这是什么怪剑法?”
“你管不着!”覃天掠早已被他激怒,大喝一声,出手更是迅猛。
远无垠心中一凛,不敢轻敌,手中毫不懈怠。
“别打了!”向天明见两人越打越激烈,叹了一口气,心一横,拔出了手中的剑,冲了过去。谁知甫一靠近,就被两人逼人的剑气震了出来。
覃天掠的剑法虽诡异难测,远无垠的剑招也是杂乱无章,让他摸不出门道,更看不出他的师承了。两人很快过了三十招,不相上下。
他见远无垠欲转身换招,瞅准时机,一剑向他胸口刺去。远无垠一个翻身,剑侧正好划破了他的衣袖。覃天掠心中暗喜,谁知远无垠在翻身的同时,也一剑刺向了他。他大惊失色,忙一个转身,他只觉左臂一痛,低头一看,已经鲜血淋漓了。“白玉寒光剑”疾出如风,虽然他反应也十分机敏,却依然躲不过,剑侧已然刺到了他。如若是剑尖刺到,以“白玉寒光剑”之锋锐,那他的伤势就堪忧了。
远无垠微微一笑,并不立刻收剑。
覃天掠更是大怒,猛冲过去,急欲拼命,两人又激打起来。
“住手!”这时,忽然飞来一人,挡在他俩中间,手中的剑抵住两人的剑,往上一掀。
覃天掠只感到这一掀似乎蕴含了强大深厚的内力,难以抵挡,手中的剑不但被掀开,自己也被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
“路师弟!”向天明看清来人,又惊又喜。
远无垠的宝剑也被掀开,而他只微微一笑,收剑入鞘,道:“天承,来得真及时!”
覃天掠好不容易站稳了,满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天地盯着路天承。
路天承淡淡道:“无垠,不可失礼。”
覃天掠哼了一声,冷冷道:“路师弟!刚才是你在展示你‘少林’‘易筋经’内功,命令我住手?”原来方才路天承暗运“易筋经”内功,以一人之剑掀开二人之剑,也未被“白玉寒光剑”之锋锐折断。
路天承不愠不怒,躬身施礼。“不敢。望四师兄恕罪。”
覃天掠不答,冷哼了一声。
向天明走上前去,欣喜之情不溢言表,喜道:“路师弟,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远无垠假装一楞,问道:“天承,他们是你师兄?”
“不错。”路天承点头道,“无垠,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衡山派’四师兄覃天掠,这位是七师兄向天明。”
“原来是‘衡山派’高徒!”远无垠听两人谈话已久,早就知晓他俩的身份,此时却装作什么也不知,笑道,“古人有云,‘有眼不识泰山’,我是‘有眼不识衡山’,不知‘衡山剑法’还有如此精妙之变化。”他故意将“精妙”二字拖得极长又极重。
“你……”见他揶揄自己,覃天掠又一个忍不住,勃然大怒。
向天明见覃天掠脸色极是难看,忙道:“那是四师兄在‘衡山剑法’上加以发挥改创的。”
“七师弟!“覃天掠厉声喝住了他。
向天明被他冷冷的目光一射,吓了一跳,只得低下头去。
路天承见远无垠一直出言嘲讽,素知他戏谑玩笑的本性,长叹一声,只当没有听见,介绍道:“四师兄,七师兄,这是我朋友远无垠。”
覃天掠冷冷道:“原来是‘无忧剑侠’。覃某从‘衡山’一路走来,就听说远少侠扶危济贫,侠肝义胆,特别是极好打抱不平。覃某早想见见远少侠,看看是否浪得虚名。”他也故意将“极好打抱不平”说得极重,自然是报覆远无垠方才对他的无礼。
远无垠却只微微一笑,道:“其实远某连‘虚名’也没有,‘浪得’二字从何而来?”他故意出言讽刺,以报覃天掠侮辱路天承的一箭之仇。他极善嬉笑言辞,自是风趣中暗含嘲讽,只听得覃天掠怒不可当,却又无从发作。
“远少侠过谦了。”覃天掠心中怒极,脸上却毫无表情,冷然道,“覃某今日得见远少侠,实为三生有幸。适才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远无垠笑道:“覃兄不必客气。适才远某只仗着剑器锋利,才稍胜一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还望覃兄多多包涵。”
向天明见两人互致谦辞,还以为他们真的和好,笑道:“没关系。常言道,‘不打不相识’,‘打了才认识’……”
覃天掠向他怒目相向。他顿时吓得立即住口。
路天承轻叹了一声,抱拳道:“不知两位师兄从‘衡山’来此,所为何事?”
“路师弟……”覃天掠缓了一口气,长长一叹。“或许,我不应该这样叫你了。”
路天承陡地一惊。“四师兄何出此言?”
“你已改投‘少林’,早已不是我‘衡山’弟子。”覃天掠正色道,“师父当初也将你逐出了师门。”
听他提到这事,路天承心中陡然一痛,脸色黯然。
“四师兄……”向天明关切地看看路天承,极想替他说话,可一见覃天掠的脸色,欲言又止。
“哎!覃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远无垠笑道,“也许是令师和天承闹着玩的……”
“此等大事,岂如儿戏?!”覃天掠怒眉一竖。
向天明再也忍不住了,急道:“四师兄!那是师父见路师弟执意不肯改投‘少林’才那么做的,而且后来也收回成命了!”
“向兄所言极是。”远无垠笑道,“否则为何不见令师致各大门派书函?”通常江湖门派逐弟子出门墙,都要通告武林各处。而两年前“衡山派”掌门铁铭川逐路天承出门,却并没有致书各派。
此言甚是有理,倒难辩驳。覃天掠冷笑一声,道:“看不出,远少侠还熟识鄙派之事。”
“熟识不敢当。”远无垠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只是略知一二三四……而已。”
向天明忍俊不禁,笑道:“远少侠,我看还不只‘一二三四’,完全有‘五六七八’了!”
“过奖了!”远无垠微笑依然。
覃天掠哼了一声,道:“路师弟,我记得五年前你初上‘衡山’,还是个小酒店打杂的小二,叫路仲明,是吗?”
路天承想起师恩,点头道:“不错。我投入‘衡山’门下,入了‘天’字辈,是师父为我改了名。”
覃天掠冷笑道:“看来师父他老人家未雨绸缪,真有先见之明,知道你是武学奇才,三年出师,必改投‘少林’‘承天寺’,所以为你取名‘天承’。”
路天承心中陡然一痛,只得道:“四师兄说笑了。师父当日为我取名‘天承’,是因若取‘天明’便与七师兄相冲。”
“是啊!师父当时是这么说的!”向天明插嘴道,“其实路师弟和我同名,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又不同姓,是不是啊?”
见向天明憨厚至斯,远无垠在一旁不禁莞尔。
覃天掠冷冷道:“七师弟,我们千里迢迢来找路师弟,你怎么不说正事,反倒说到名字上去了。”
远无垠微微一笑,叹气道:“是你先扯远的,还怪别人。”
“你……”覃天掠怒视他,双眼都快喷出火来。
远无垠却满不在乎,微笑依然。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揶揄奚落,向天明则拉住路天承,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路师弟,师父让我们来找你,是让我们告诉你,调查杭州这件事要小心从事,不要性急,还让我们来帮你。”
路天承心中好生感动,抱拳道:“多谢两位师兄!师父待弟子真是恩重如山!”
“师父还夸你呢!”向天明笑道,“说你性情平和,处事持重,武艺超群,心胸……那个宽广,还说日后将‘衡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呢!”
路天承感念师恩,向西抱拳道:“师父谬赞,弟子受之有愧!”
覃天掠一听,脸色剧变,狠狠地盯着他,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远无垠都看在眼里,只微微一笑。
两人回到“仙临客栈”路天承的房间。
远无垠微笑道:“天承,你那个四师兄可真是坏得透了,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路天承双眉深锁,道:“所以你假装不知他的身份,和他兵刃相向?”
第十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