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西湖词曲燕拂水 不知何日雨化冰
杭州名胜西湖,断桥边。人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不错。有词云:“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那首专写杭州繁华的柳词《望海潮》的下阙也极为精彩:“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当真句句珠玑,可西湖之美,用何词句也嫌不足。
燕皓南师兄妹三人也来到了西湖边。他们来杭州已有些时日,可因一到此地便与灵湘失散,燕丶双二人心急如焚,哪有心思来游山玩水。他为了找灵湘,也路过西湖,但却没有细心欣赏。此时正是晚春入夏,正值西湖风光最美之时。三人同行来到这儿,均感眼前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
燕皓南见对面凤凰山葱翠如画,水光潋滟,明艳中透着秀丽,心中想道:苏大学士曾做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很是贴切。
雨晴也觉这儿风景旖旎怡人,与之相比,“括苍山”的青山秀水也大为失色,感到心旷神怡,暂时将为父报仇之事放在一旁。
这时,只听一阵清澈似水的琵琶声,直如珠落玉盘。仔细听来,却又如泣如诉,如丝如雨,似子规啼血,杜鹃哀鸣,倾述无言的衷肠,催人泪下。
三人都不由朝那边望去,只见一支画舫由远及近,绚烂华贵,烟花夺目,美景宜人,与乐音的凄美尤是格格不入。
在燕皓南听来,此曲更是哀怨动人,微叹一声,吟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雨晴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欣喜:师兄怎么忽然吟起诗来?而且是“雨什么晴”……
灵湘却只睁着一对清澈明亮的眸子,迷惑地望着他,一脸茫然。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燕皓南幽叹吟道,“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女子声音,犹带盈盈笑意,但又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燕皓南微微一怔,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烟柳边亭亭立着一名女子,只见她一袭水蓝雪裙,云鬓如雾,珠坠闪闪,窈窕风致,身周萦绕着淡淡的烟雾,仅此背影已如同天仙。他不禁心中怦然一动,竟隐隐掠过一种上前一睹真容的冲动。
这时,湖上的琵琶声也渐渐停歇,却已引不起他的关注了。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她幽然吟道,“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燕皓南心中又是一震,暗想:这位姑娘是谁?怎会知道这首词?此词虽为东坡居士所作,却早已失传。这姑娘又怎么会知道?
“婉青姑娘!婉青姑娘!”突然,从那画舫中传来一男子的狞笑。“婉青姑娘!你就答应我吧!”
燕皓南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只见那画舫已在近处靠了岸。
“师兄!”雨晴神色一凛,与他对视一眼。
“放开我!花公子!快放开我!”舫中一女子苦苦哀求,似在挣扎。
灵湘也感到不对劲了,不解地问道:“师姐,怎么回事呀?”
只听“咚”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船门被“砰”地撞开,一人从里面奔了出来。只见她青丝衣,芙蓉裙,正是“凌烟阁”的婉青。花沈春好不容易让姬飘凤将她请了出来,本说好不得无礼,可他一心想着新见的表妹水吟,见婉青楚楚动人,不由心痒难挠,不免故计重施,忍不住对她动人动脚。她心中害怕,终于摔破琵琶,逃出画舫。
“不要走呀!婉青姑娘!”花沈春从身后一把拽住她,死死不放。
“放开我!”婉青拼命一挣扎,使劲甩开他,直冲上岸来。
“婉青姑娘!”花沈春忙追上来。
她只顾发足奔跑,不看前方,竟撞到了燕皓南身上。
“姑娘!”燕皓南一怔,忙扶住了她。
婉青一怔,蓦地擡眸,心中不由一阵恍惚。眼前这人,清朗俊逸,目光深远如星,又流露出一丝关切,如同天人一般。这一见之下,她心底忽地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却又难以言明。
燕皓南见她清丽柔弱,脸色由于受到惊吓而苍白,神情惊惧中含着凄楚,心中顿时袭过怜惜之情,不自觉地流露出关切之意,柔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婉青终于回过神来,垂下眼帘,难掩慌乱。“没……没什么……”
灵湘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她,心下寻思道:这位姐姐怎么这么眼熟……对了!她突然想了起来,叫道:“婉青姐姐,是你!”
婉青也是一怔,见她俏丽中一脸稚气,却很眼生,不由问道:“这位姑娘认识我?”
灵湘灿然笑道:“当然了!那天我和远哥哥……”
“婉青姑娘!不要走呀!”花沈春这时也追到岸上,伸手就欲拉她。
“啊?!”灵湘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想起她来杭州的第一日就被他骗到了“凌烟阁”,失声叫道:“花……花公子!”
花沈春也是一震,定眼一看,也想了起来,叫道:“原来是你!灵湘姑娘!”
雨晴见他对婉青无礼,显然是个风流的纨絝子弟,而灵湘却和他相识,心中甚是不喜,蹙眉道:“湘儿,你认识他?”
灵湘想到那日的凶险,心中仍感后怕,缩到她身后,悄声道:“师姐!上次就是他,要拐骗我……”
“什么?!”雨晴一听,顿时大怒,“嗖”地拔出“惜雨剑”。
“怎么?想打架?” 花沈春居然一点也不惧怕,身子一挺,见她端丽非常,忍不住笑道:“姑娘,你也长得很美呀!我今天可真有福气,要大小通吃!”
“你……”雨晴的火暴脾气哪忍得住,秀眉一轩,“惜雨剑”就欲想他发招。
“师妹!”燕皓南伸手拦住她,淡淡道,“不要冲动。”
“师兄!”雨晴心中恼怒不已,花沈春对自己出言轻薄,燕皓南不但不替她教训他,还阻止自己出手。
燕皓南知她心意,投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道:“师妹,你放心。我会替你讨个公道。”
听他这么说,雨晴心中稍平,一见四周已渐渐围上了很多行人,也不好再发火,这才还剑入鞘。
燕皓南转向婉青,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婉青低下头,脸颊已泛起红晕。
“什么怎么回事?”花沈春冷笑一声。“婉青姑娘今天是专程出来陪我的!关你屁事!你又是什么东西?”
见他出言不逊,燕皓南也不愠不火,淡然道:“这位公子,请不要出言侮辱。”
花沈春常自负英俊,见他仪表气质远胜于己,心下早已不忿,冷哼了一声:“我就是要骂你,你敢怎么样?”话音未落,人已欺身上前。
燕皓南身形一闪,避开了他这一狠招。没想到,花沈春身子一晃,两指直插向他双眼,出手极恨。燕皓南没料到他竟出此狠招,微微一惊,侧身避过,仍不还手。花沈春眼中放出凶光,双手反拿他手,突然一腿横扫。
灵湘一见,吓得大叫起来:“三师兄!小心!”
雨晴听她这么一叫,心中也不由一惊,但随即一宽。她已看出花沈春使的是“小擒拿手”,功夫仅仅初到皮毛,燕皓南只是在让他。
而婉青则是脸色极为苍白,神情万分紧张,一颗心“砰砰”乱跳。
燕皓南足尖一点,轻轻跃起。花沈春只是一惊,擡头一看,只觉背心一麻,就已不能再动了。
婉青一见,原来是燕皓南已到了他身后,点了他腰间“巨骨穴”。她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花沈春仍不惧怕,冷笑道:“看不出,你武功还挺好!”
燕皓南淡淡道:“承蒙夸奖。”
雨晴走近他,愤然道:“师兄!就是这个人,上次诱骗灵湘!”
“我知道。”燕皓南淡淡道,“这位公子,看你衣着,应该是富家子弟,怎么能欺侮弱质女流呢?”
花沈春哼了一声,仍自狡辩,道:“灵湘姑娘会武功,怎么能说是弱质呢?”
“你……”雨晴又是怒气上冲。
燕皓南再次拦住她,道:“敝小师妹的确会一点武功,但这位姑娘看来并不会半点武功。”
“我知道她不会。”花沈春冷笑道,“她是‘凌烟阁’的歌女,我花钱让她出来陪我玩玩,有什么不对的?”
“你……”婉青见他言语轻浮鄙夷,还这样振振有辞,心中一阵委屈。
她凄然落泪,更是清丽不可方物,燕皓南心中怜惜,安慰道:“姑娘,不用伤心。在下自会为姑娘出力。”
婉青一颤,轻声道:“多谢公子。”
“哼!”花沈春气极,冷笑道:“婉青姑娘,你是不是见他长得比我好看,移情别恋了?”
“你……”婉青又一阵气苦,脸色更显苍白。
“你这张嘴不干不净,胡说些什么?!”雨晴早已忍耐不住,气得一步上前,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灵湘也很生气,怒道:“花公子!你太过分了!不但要拐骗我,还要欺负婉青姐姐,现在又骂我三师兄!你……你简直……”她四下望望,见周围行人越来越多,也不便再骂出口了。
燕皓南见他一再无礼,也双眉微锁,道:“花公子!你不但冒犯这位姑娘和灵湘,还不知悔改!如果我今天不替她们讨回公道,也枉自为人了!”
花沈春此时才脸有惧色,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燕皓南澹然道:“你一再欺侮女流之辈,也需略受惩戒。”
花沈春见他不像是说说而已,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手下留情!”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动人又婉转柔和的女音。
燕皓南心中顿时一震,擡起头来,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女子。当她一出现时,周围登时一片寂静,随即传出阵阵极为夸张的哗然惊叹之声。他也顿感眼前陡然一亮——
只见她一身水蓝,束一条洁白腰带。云鬓珠坠,香腮如雪,额中朱砂如胭,明眸流盼,嫣然含笑,当真是神光离合。
他的心没来由地怦然一动,不禁暗想这世间除了北宫玉冰,居然还有如此绝世容光。她眸中含着笑意,比起北宫玉冰的清冷又亲切了许多。“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话来形容眼前女子,实在再合适不过。
雨晴一向不看重相貌,也不由怔住了,心中惊叹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美人。
婉青此时也深感自己远远不如,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灵湘也楞住了,心道:这位姐姐可以和我姐姐比美了!该不会是北宫玉冰吧?
其实,这女子,并不是北宫玉冰,而是唯一可与北宫玉冰媲美,被远无垠戏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水吟。她盈盈含笑,丝毫不顾四周人群投来的惊呆赞叹的目光,只嫣然望着燕皓南,道:“公子,请手下留情!”
燕皓南也含笑望着她,道:“不知这花公子是姑娘的什么人。”
花沈春心中大喜,喃喃道:是表妹!表妹来了!表妹居然想着我,来救我了!
水吟嫣然一笑,目光并未从燕皓南身上转移,道:“他是我的表哥。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通常女子多是矜持,极少有一开口就问别人姓名。见她这般特别,燕皓南微微一怔,淡然笑道:“在下燕皓南。”
水吟盈盈一笑,道:“原来是燕公子。我姓楚,名水吟。今日有幸结识燕公子,真是水吟的福分。”
“不敢。”见她言语有礼,偏又笑语嫣然,一见面又直言告之姓名,燕皓南心中早生好感,含笑道:“楚姑娘高才,在下佩服万分。”
“水吟也是偶听燕公子吟诗,随口念了几句,让燕公子见笑了。”水吟粲然微笑,明眸善睐。
燕皓南微笑道:“姑娘过谦了。”
雨晴听到这儿才明白,原来刚才续了燕皓南所吟诗词的,正是水吟。
“表哥为人卤莽,得罪了燕公子和这位婉青姑娘,水吟代他向各位赔罪。”水吟含笑致歉。
“并非楚姑娘之过。”燕皓南含笑道,“既然花公子与楚姑娘是表兄妹,那在下也不便强留花公子了。”
水吟嫣然道:“多谢燕公子。”
雨晴一听燕皓南有饶过花沈春之意,顿时脸色一变,道:“师兄,这个人坏透顶了。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教训他吗?”
燕皓南转头瞧了她一眼,道:“既是楚姑娘替他求情,我们也应该放过他这一次。”说着含笑望向水吟。
水吟也盈然微笑,道:“燕公子如此给予薄面,水吟感激不尽。”
见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雨晴心中怒气带着酸意登时上涌。花沈春方才欺侮婉青,又曾意图对灵湘不轨,还对自己出言轻薄,当真是十恶不赦。没想到只听了水吟几句话,燕皓南就放过了他,她心下很是气忿,只是碍于围观众人,不好发作,冷哼了一声,转向别处,不再瞧他们一眼。
燕皓南伸手解开了花沈春的穴道,手法极为迅速。
花沈春揉揉发麻的肩膀,走近水吟身旁,笑道:“表妹,你来了!多谢你了!”
水吟虽出面为他解围,可对他却十分冷淡,也不看他,道:“表哥似乎还应该向燕公子和婉青姑娘赔礼道歉。”
“呃……对!对!”花沈春本极不情愿,可又很听水吟的话,忙向他们深深一揖,赔笑道,“燕公子!婉青姑娘!在下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哼!”雨晴啐了一口,丝毫不理。
水吟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转头唤道:“龙泉大哥!”
“表小姐!”龙泉忙凑了过去。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家丁。
水吟轻声道:“麻烦你送表哥回去。”
“是!”龙泉应了一声,去扶花沈春。“表少爷,走吧!”
花沈春瞧向水吟,一脸不舍之色。“表妹,你呢?”
“还请表哥不要管我的事。”水吟仍不看他,淡淡道。
花沈春无奈,恋恋不舍地望了她一眼,这才和龙泉离去。
水吟望向燕皓南,盈盈笑道:“燕公子才华横溢。水吟十分佩服,希望改天能与燕公子吟诗作对,谈词说赋,不知燕公子意下如何?”
燕皓南心中掠过一丝欣喜,含笑道:“能与楚姑娘谈论诗词,在下求之不得。”
水吟嫣然一笑,道:“既如此,敢问燕公子下榻何处。”
雨晴微微一惊,心道:这楚姑娘好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们并非杭州人氏,只是做客而已。
燕皓南含笑道:“在下与两位师妹客居‘临安客栈’。”
水吟点点头,浅笑道:“水吟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见她要走,燕皓南竟感到有几丝失落与不舍,淡然笑道:“楚姑娘请便。”
“燕公子,三位姑娘,告辞了!改日再会!”水吟嫣然一笑,翩然离去。
她的风致盈盈,柔发轻拂,真如凌波仙子一般。见她如此秀雅脱俗,燕皓南一直凝望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柔情。
灵湘见她已去,呆了一阵,走向那支画舫。
雨晴唤道:“师兄。”
燕皓南却置若罔闻,心道:她才气四溢,又总是盈盈含笑,让人感到亲近真切,比起北宫姑娘的冷漠,显得美了许多。
雨晴见他神色恍惚,明显是为水吟所动,心中隐隐忿然,提高声音。“师兄!”
燕皓南微微一怔,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雨晴语气中甚多不满,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燕皓南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道出来,只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婉青走上前去,敛衽为礼,轻声道:“婉青多谢燕公子相救。”
“婉青姑娘不必客气。”燕皓南忙将她扶起。
“婉青姐姐!你在‘凌烟阁’上弹琵琶,我见过你!”灵湘已从画舫里出来,手中抱着一把摔断的琵琶,叹息道,“这是你的琵琶,可惜已经不能用了。”
婉青接过琵琶,凄然道:“多谢灵湘姑娘。”
燕皓南见那琵琶弦身尽断,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关切地道:“婉青姑娘,再去买一把琵琶吧!”
婉青心中一暖,擡起眸子,泪光点点。“多谢燕公子。”
雨晴见她楚楚可怜,心生好感,笑问道:“湘儿,这位婉青姑娘就是你说的美人之一吧?”
“是啊!”灵湘甜笑道,“师姐,三师兄,婉青姐姐的确是个美人,我没说错吧?”
见她当面夸奖自己,婉青浅浅一笑,低下头去,脸颊已微微泛红。
见她柔弱清丽,燕皓南不由心生怜惜之意,淡然一笑,突又想到另外两人,可心底又忽地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迷惘,北宫玉冰的清冷飘逸与水吟的嫣笑自然同时浮现在脑海里,他竟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
而这时,水吟已回到了“栖云山庄”,正陪龙啸渊聊天。她笑道:“舅舅,我已经在‘栖云山庄’住了两天,也该出去住了。”
“为什么非要出去住呢?”龙啸渊疼惜地看着她,笑道,“是不是可儿伺候得不好?”
“不是,可儿很好。”水吟粲然道,“可是我答应了爷爷,要走江湖,记江湖风雨……”
“舅舅就是担心你的安危。”龙啸渊颇有忧色。“江湖险恶,你武功又不好。”
“舅舅,你不用担心。”水吟笑道,“我说过的,我有两个朋友,他们的武功都很好,可以保护我。”
“噢?”龙啸渊一扬眉。“是哪两位朋友?”
水吟微笑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
“那可不一定。”龙啸渊笑道,“你别忘了你舅舅曾经也是江湖中人。”
“这倒没忘!”水吟嫣然道,“舅舅,我这两个朋友,人称‘路远二侠’。其中一个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人称‘无忧剑侠’远无垠,还有个外号叫‘江湖百晓生’。”
“‘无忧剑侠’远无垠?”龙啸渊沈吟道,“我听说过,他好像从不杀人,不知是真是假。”
水吟微微一笑,道:“舅舅,你已经退出江湖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想着杀不杀人?”
“我……”龙啸渊一愕,随即笑道,“是我失言了。”
“我的另一个朋友,叫路天承。”水吟灿然笑道,“他的武功很高,内力也很深厚,好像是学的‘少林’‘易筋经’。所以,舅舅你就放心吧!”
“好吧!”龙啸渊笑道,“看来,我这个舅舅对你还不如两个朋友好了!”
“舅舅!”水吟嫣然一笑,拉住他衣袖。“你对我最好了!我自然清楚!”
龙啸渊也是真心疼她,甥舅之间其乐融融。
燕皓南师兄妹应路远二人之约去“仙临客栈”。他们所住的“临安客栈”在城南,而“仙临客栈”却在城西北,是以有一段路程。
一路上,灵湘又蹦又跳,比起刚至杭州时兴致不减。不知不觉经过城西“凌烟阁”时,她粲然道:“三师兄,师姐,这儿就是上次遇到的那个婉青姐姐唱歌的地方!”
雨晴一见这里虽装饰雅致,却仍属风月之地,依她武林中人的身份,并不屑来此地。想到以婉青一弱质女子,却在这里卖艺,心下暗感惋惜。
燕皓南却想起前日在西湖边婉青柔弱无助的凄楚,忆起花沈春对她的垂涎与无赖,心中又掠过一股怜惜之情,暗道:她不会武功,在这里必定受尽欺负。我应该帮她逃出虎口才是。想到这,便向雨晴道:“师妹,你先带灵湘去‘仙临客栈’,我随后就到。”
雨晴一怔,问道:“你上哪儿去?”
燕皓南知道她对自己之事甚是挂怀,如不说清她不会甘休,道:“我上‘凌烟阁’,接婉青姑娘出来。”
一听他去为婉青赎身,言语中还含有与他们同住之意,雨晴心中忽地涌上一股酸意,一撇嘴,道:“你去接她干什么?”
“我们身为江湖中人,自然应以侠义为重。眼见弱质女流身处险地,怎能袖手不管?”燕皓南何尝不明白她的酸意,便正色解释。
雨晴见他一脸正气,不像对婉青动情之色,心底稍平,道:“你想去,我又怎么拦得住你?”
“师姐,三师兄这么做很对呀!”灵湘见他俩又有争吵之势,忙劝道,“婉青姐姐那么可怜,我们真要好好帮帮她才对!”
“我又没有说不对!”雨晴见灵湘也帮着他,只得无奈,何况她虽有醋意,可也同情婉青的处境,便微笑道:“你们俩都是好人!不过,师兄,如果婉青姑娘觉得在‘凌烟阁’卖艺没什么不好,那……你还会逼她出来吗?”
燕皓南微微一愕,道:“如果她不愿出来,我自然不会强迫她。”
“三师兄快去吧!别说这么多了!”灵湘见他俩没完没了,不耐烦了,一推燕皓南。
他走进“凌烟阁”,便听见楼上雅座传来阵阵喧闹之声,心下微感诧异。当他上楼后,才发现,台上虽有一艳妆女子在不停弹唱,却无一人听。所有客人都围在前面一张桌旁,你争我吵,闹嚷不止。
“姑娘!你就答应了我们吧!”“姑娘,只要你陪我喝杯酒,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愿意!”“姑娘,你是不是天上的仙女,私自下凡的呀?为什么美得这么……这么让我就快要死掉了?!”
燕皓南极为细致,这些人虽闹得一团糟,他还是听清楚了这些话,微微锁眉,心道:没想到婉青姑娘在“凌烟阁”还是这么不安全,这么多人……她怎么摆脱才好。心下黯然,就欲上前。
“这位公子,您好面生呀!”这时,一袅娜女子迎上前来,虽并非妙龄少女,却星眸流波,娇媚动人,正是姬飘凤。
燕皓南听灵湘说过,知道她是这里的老板娘,见她美艳中透着一股华贵之气,并不似一般鸨母,心中微觉诧异,抱拳道:“想必您就是姬妈妈了。在下燕皓南,有事拜访婉青姑娘,还望姬妈妈行个方便。”
姬飘凤眼波转动,打量了他一番,嫣笑道:“阁下就是燕公子,失敬失敬。我听……听婉青说起过,果然……难怪……”
原来,婉青自从西湖回来后,就更增忧郁,常常独自看着一锭银子呆呆出神,姬飘凤叫她出去弹琵琶,她也全然听不见。姬飘凤是过来人,自然猜到她定是为情所困,问她她只低头不语,从不透露。后来从花沈春处打听到在西湖他们遇到一位 “燕什么公子”。这时见燕皓南俊逸不凡,前后一联系,便完全明白了婉青为何有此变化,是以才露出如此怪异的神情。
燕皓南听她说话颇为有礼,却又言语不通,神色也很是怪异,微微一愕,道:“还请姬妈妈行个方便。”
姬飘凤嫣然笑道:“若是其他人要见婉青,我定然不允。可燕公子当然是欢迎之至了。不过,真是不巧,婉青今天不在这儿。今天是她父亲的祭日,她上坟去了。”
“她不在这儿?”燕皓南微微一怔,望了那群人一眼。“那这是……”
“哦,燕公子说他们呀!”姬飘凤笑道,“他们围的人不是婉青,也是来找婉青的一个姑娘。这姑娘可真是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不,她一来,这些人都去巴结她了,没有一个人在听曲。”
只听这些人还在苦缠不休,闹道:“姑娘,你就陪我们喝一杯吧!”“就是!你可不能让我们兄弟‘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姬飘凤见燕皓南望向这边,笑道:“他们闹得这么有劲,燕公子不想去看看?”
在燕皓南心中,除了北宫玉冰与水吟,决没有人有如此美丽,也感到好奇,见婉青既然不在,也不便此时与姬飘凤说出赎身之事,便走到近前,要去看个究竟。
“别挤呀!”他旁边一人见又来了一人,头也不转,急道,“你别瞎掺和了!没看见我们都还没有挤进去吗?”
“姑娘!就喝一杯,行不行?”“是啊!姑娘不喝,那不就太扫兴了!”围在里圈的人闹哄哄地嚷道。
“好吧!”这时,只听一个女音拂众而出,轻柔又清脆,尤似含着盈盈笑意,让人顿感清爽。
燕皓南一听,心头陡然一震,脸色微变。这声音,这几日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正是前日在西湖有一面之缘的水吟。他透过人缝向里望去。只见众人所围的中心,坐着一窈窕女子,一身云山淡蓝衫子,额上朱砂胜胭,顾盼生嫣,不是水吟又是谁?
蓦地又邂逅她,他本很是欣喜,可见她被众人团团围住,仍巧笑嫣然,还答应与他们共饮,他心底又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难言的失落之意。
见她终于点头答应,众人均是大喜,又乱作一团,忙着取酒杯,忙着倒酒。“姑娘!先陪我喝!”“不!先陪我喝!”
水吟盈盈一笑,道:“大家先别急。我只能和你们当中的一人同饮。”
“啊?!”众人又都是一愕。
见他们神情立变,水吟又嫣然而笑,道:“我出一个题目,有谁能答上,我就与谁干杯,如何?”
“姑娘是天仙!当然是姑娘说了算!”“如果我答不出,就让我给姑娘提鞋!”“你给姑娘提鞋?你配吗?当然是我了!”他们又闹得不休。看来,这里虽大多是武林中人,也不乏文武全才,自以为才华出众,能以才压群雄。
水吟微微一笑,道:“大家都知道一句俗语,叫‘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吗?”
“当然了!姑娘出的题目就是这个吗?”“姑娘是仙女,不是俗人,怎么出起俗语来了?”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道。
水吟微笑道:“有谁知道,怎样只用竹篮打一篮水?”
她话音一落,刚才还闹个不停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都在低头沈思:竹篮怎么能打水呢?
燕皓南也很是意外,没想到她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
“姑娘!是不是用布把竹篮包上?”一青衫男子似乎很通文墨,沈思片刻,试探着问道。
水吟微笑摇头。
“哦!我知道了!”这时,一个莽撞汉子叫道,“用竹篮打了水后就用轻功飞跑,这样几个来回,不就能打很多水吗?”
水吟只是盈盈含笑,连头也不摇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呀?”“姑娘,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是呀!我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呀!”众人无计可施,便撒起赖来。
水吟嫣然道:“你们都不知道吗?那我就不用和你们喝酒了。我可以走了吧?”
“姑娘!”“姑娘……”见她要走,众人极不情愿,可又无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见她真要离去,燕皓南心中袭过几分不舍,便朗声道:“我知道。”
水吟正欲离去,忽地听到他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脸色也是微变,停下脚步。
众人也全转过头瞧向他,都是惊异无比。
燕皓南走到她面前,深深注视着她,道:“用竹篮装一块冰,待冰化成水,不就行了吗?”
众人一呆,纷纷道:“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哎!我简直太笨了!”“姑娘,他答对了吗?”
迎着他深邃的目光,水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温馨的暖意与惊喜,盈盈一笑,点点头。
燕皓南含笑凝视着她,道:“姑娘,能与在下共饮一杯吗?”
“礼当相陪。”水吟嫣然微笑。“冰水相溶,互凝互化,公子果然才思敏捷。”
燕皓南听到“冰水相溶”四字,忽地又想到了北宫玉冰,心中又掠过一片惘然。
众人虽心下大大不甘,却万分无奈,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俩在靠窗边桌旁坐下。
姬飘凤看在眼里,微含笑意,招手让一小鬟为他们倒酒奉茶。
待坐下后,水吟微笑道:“燕公子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燕皓南方才想起北宫玉冰时心下一阵恍惚,此时见水吟盈盈带笑,心神已安,道:“我是想来接婉青姑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本不应在同为女子的水吟面前说这事,何况这才第二次见面,可不知为什么,见了她,就想把心底的话告诉她,想瞒也瞒不住。
“原来燕公子如此古道热肠。”水吟嫣然道,“其实,这‘凌烟阁’并非你我所想这般。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其与众不同。”
燕皓南见她又有新解,心下揣测,道:“愿闻其详。”
水吟粲然微笑,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燕皓南知道这是唐代李贺的《南园》,其中的“凌烟阁”一词是指唐太宗为表彰功臣所建的殿阁,魏征丶长孙无忌丶房玄龄丶秦琼等都在此之列,所以后世有以“凌烟阁”作为男子胸怀大志欲为国效力之代称。而这酒楼也取名“凌烟阁”,的确有些不伦不类,或是在影射什么。
他心中暗赞水吟的才学与细致,微笑道:“若没有此典故,‘凌烟阁’三字的确很适合为酒楼名。一般人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此层。楚姑娘真是才气横溢,又心细如发。”
水吟笑道:“燕公子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我知道,燕公子早就想到此节了。”
燕皓南微微一笑,可于刚才那些人纠缠水吟一事仍不能释怀,道:“楚姑娘,恕我多问一句,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水吟微微一笑,道:“我也来找婉青姑娘。可没想到,她竟然不在。我想走,却被这些人围住,硬逼我陪他们喝酒。那姬妈妈也不管,我又打不过他们,只好敷衍一下了。还多亏燕公子替我解围。”
原来,她见婉青孤身一人在“凌烟阁”,很不安全,便与燕皓南一般想替她赎身。一来就被那些客人一眼盯住。想她绝色之姿,来“凌烟阁”的客人大都是江湖中一些浪荡好色之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岂有轻易放过之理?一群人一拥而上,让她脱不开身。她武功实在不济,再加之寡不敌众,只得靠机变急智应付他们。听见有人无意中说了句“竹篮打水一场空”,便以此为题以作脱身之计。
燕皓南也明白她的处境,听她解释过后,先前心中的怫然不悦便淡了,含笑道:“楚姑娘聪慧过人,原不需我帮忙。不过,这些人并非正人君子,楚姑娘也不宜结交。”
水吟何其聪颖,顿时听出了他言外之意,是为自己方才以一孤身女子处于一群男子包围中还言笑晏晏而介怀,微笑道:“如果我有燕公子这样的朋友,就不用这样应付他们了。”
见她语气亲近,神情恳切,言语中颇含愿意深交之意,燕皓南心中不禁悸然一动,随即掠过几丝柔情。这时,过来一小鬟为他们倒茶。他已趁此时看过茶水是否有异。
水吟盈盈道:“我不能饮酒,还请燕公子见谅。”
见她不喝酒,燕皓南也只让侍女斟了一杯茶,微笑道:“那就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水吟见他关怀平和,心中甚喜,嫣然一笑。
燕皓南端起茶杯,含笑道:“希望这杯茶喝过,我们就能成为朋友。”
水吟嫣然笑道:“难道现在还不是朋友吗?”举杯先饮。
燕皓南心中掠过一丝温馨的柔情,道:“不知楚姑娘现下欲往何处?”
水吟浅浅一笑,道:“燕大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楚姑娘’这三个字真的很顺口吗?”
见她如此爽快率直,燕皓南更生知遇之意,微微一笑。“是我失言了。水吟,你不要见怪。”
听他终于改口以小名相称,而且真切亲近,无丝毫勉强之意,水吟心下甚喜,粲然道:“我一会儿去‘仙临客栈’。你呢?”
燕皓南一怔,之后又是一喜,微笑道:“我也是去‘仙临客栈’。”
“真的?”水吟也是一喜,笑靥如花,眸中闪亮着欣喜的光彩。
“仙临客栈”路天承的房间里,路远二人将北宫玉冰欲与他们相见之事对雨灵师姐妹讲了。
灵湘还不怎么的,雨晴却是一惊。“什么?北宫玉冰要见我们?”
远无垠微笑道:“双姑娘一心想杀仙子为父报仇,她要和姑娘相见,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了!”灵湘心无城府,立即笑着接口道,“我早就想见她了!她长的什么样?”
远无垠微笑不答,心道:你早就见过了。
雨晴冷哼一声,道:“我当然要见她了,不然怎么报仇?”
见她恨意极深,路天承心中暗叹,劝道:“雨晴,北宫姑娘也有苦衷,还望你听听她的解释。”
雨晴心底大不以为然,却不得不给他面子,淡淡道:“路大哥放心吧!”
远无垠笑道:“双姑娘真的愿意和仙子见面?”
“我们自然会和她见面,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时,门外传来燕皓南的声音。
远无垠也不看他,微笑道:“明日卯时,在城内那片空草地。”
“路大哥!远大哥!”水吟盈盈唤道。
远无垠这才觉得不对劲,向门口看去。只见燕丶楚二人双双站在那里,一白一蓝,俊朗清美,真是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他们竟会同时出现,路天承很是诧异,问道:“你们……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是呀!楚姐姐怎么会和三师兄在一起?”灵湘睁大了眼睛,好生奇怪。
燕皓南含笑道:“我刚在‘凌烟阁’碰见水吟,她也正要到这儿来,我们就一起来了。”
“是啊!”水吟嫣然一笑。“真是没想到,燕大哥和你们也是朋友。”
见两人神态亲密,互相改了称呼,雨晴心中早就很不高兴,这时更是不自禁涌起一股酸意,哼了一声。
路远二人和灵湘都在关注他们俩,没有注意到雨晴的脸色,却被燕楚二人看在眼里。燕皓南深知雨晴的性子,无奈碍于有他人在场,无法解释,只得暗自长叹。
水吟却盈盈笑道:“燕大哥,不把你的两位师妹介绍给我吗?”
燕皓南见她主动愿意打破与雨晴的僵局,心中甚喜,含笑道:“好。这位是师父的女儿,雨晴。这是小师妹灵湘。”
水吟上前盈盈道:“雨晴,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女侠。我早就听远大哥说有个‘雨剑女侠’,一定就是你吧?”
雨晴本见她与燕皓南很是亲近,心中十分不忿,可见她笑语嫣然,亲切爽快,极讨人喜欢,又对自己武功如此称道,心下稍平,勉强笑道:“水吟,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楚姐姐!”灵湘忍不住甜笑道,“楚姐姐!你真的好美啊!”
“‘梦湘云,吟湘月,吊湘灵。有谁见,罗袜尘生。凌波步弱,被人羞整六铢轻’。”水吟嫣然道,“灵湘,你的名字这么好,又这么可爱,难怪远大哥这么喜欢你。”
她所吟的是宋人高观国的《金人捧露盘》,其中有很多词句是化用曹植的千古名篇《洛神赋》,将女子的美貌描绘得如同仙人。本是赞扬湘夫人娥皇女英的柔美,而她在这时吟出,却是赞赏灵湘的清纯俏丽之美。北宫玉冰第一次见灵湘时也用她名字的“钟灵毓秀,国色天香”来夸她,而水吟也是引用她的名字,用此词赞她,自是更高一筹。
灵湘听她先吟诗,虽不懂其意,也觉得优美动听,知道她是在称赞自己,又听得她直言不讳地说出远无垠对自己的感情,不禁脸颊晕红,低下头去,心中丝丝甜意。
远无垠心下也很欢喜,却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水吟,不可胡说。”
大家都不禁笑起来,连雨晴也不由莞尔。一时间,刚才为北宫玉冰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失了。这间客房里,笑意融融。
杭州城内那片空草地上,树丛依然,碧草遍地,只是不知双暮崖的鲜血,是否已溶入黄土。
一袭翠如泻玉的衣衫,一管同样翠玉的洞箫,一方依然遮面的青纱,一对冷意逼人的眼眸,正是北宫玉冰。她身旁左侧是一脸随和笑意的远无垠,右侧是依旧沈郁锁眉的路天承。他们三人伫立在那里,静静等待。
不远处,迎面走来三人。身着白衫,清朗中微含淡淡的忧色,正是燕皓南。他身畔是一身水红劲装的雨晴和葱绿衫子的灵湘。
远无垠微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雨晴一眼就看见北宫玉冰以纱遮面,一对眸子直盯着她,凛然问道:“你就是北宫玉冰?”
北宫玉冰见她目光中深含恨意,端丽中透着英武之气,心中深为能否言和而担忧,点头道:“正是。”
再见她,燕皓南心地掠过几丝清凉又异样的柔情。
而灵湘,一眼见到她时,就是脸色大变,睁大了震惊的眸子,直直地盯住她,心中一片茫然:她……她不就是宫玉……宫玉姐姐吗?
雨晴见她遮面不揭,秀眉一轩,怒道:“你为什么鬼鬼祟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这话若是其他人说出来,北宫玉冰必然愠怒,可对于雨晴,她心底有愧,又看在燕皓南的面上,便不与她计较。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地拉下了青纱,露出了绝美的脸颊。
再次见到她冷美绝俗的面容,燕皓南心中不自禁地一动,不知为何,脑海中又浮现出水吟同样绝美却盈盈含笑的神色,心底又涌起一股温馨的柔情。
雨晴陡然之间见到她的绝世容色,本应很是惊叹,可见水吟之美在先,又死认她是自己的仇人,便对她的惊世容貌视而不见。
而灵湘一见她的容色,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身子不住颤抖,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颤声道:“不……姐姐!你是宫玉……北宫玉冰……姐姐,不……不会的!”
雨晴见她忽然之间语无伦次,神色慌乱,不由深蹙双眉。“湘儿,怎么了?”
北宫玉冰却十分清楚,心下深感愧疚,柔声道,“不错。我是北宫玉冰。灵湘,是我骗了你。”
“不!”灵湘眼泪盈眶,带着哭腔,急道,“你是我姐姐宫玉!怎么……怎么会是北宫玉冰?!”
雨晴登时大惊。“什么?!她就是你姐姐?!”
远无垠见灵湘伤心万分,心中甚是怜惜,柔声道:“灵湘,她是北宫玉冰,可她……真是你姐姐。”
“不!不是!”灵湘心中大悲,泪如雨下,哭道,“她是我姐姐!她不是北宫玉冰!我……我不相信!”说着,突然转过身,哭着向后奔去。
“湘儿!湘儿!”见她忽然离去,雨晴大骇,忙伸手拉她,竟没有拉住。
燕皓南先前想到水吟,一直有些恍惚,此时见灵湘哭走,回过神来,就欲追去。
“我去!”远无垠足下一点,飞身腾起,向她追去。
“北宫玉冰!”雨晴心下更怒,狠狠地逼视她。“你为什么要骗她?!”
北宫玉冰轻叹一声,又无从解释。
路天承见她不回答,便替她道:“雨晴,北宫姑娘骗了灵湘,也是万不得已。”他生性沈默寡言,直到此时才开口。
“路大哥,你不用替她说话!”“嗖”地一声,雨晴拔剑出鞘,怒道:“我不杀她,誓不为人!”
“师妹!”燕皓南按下她的“惜雨剑”,向北宫玉冰瞥了一眼。“我们应该先将事情问清楚。”
雨晴想起曾经答应过此事听他处置,冷哼了一声,这才不情愿地将剑还入鞘内。
“北宫姑娘!”燕皓南平和地注视着她。“请你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敝师妹。”
不远处的树丛后。灵湘哭个不停,抽泣道:“远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是北宫玉冰……”
远无垠依然微笑,道:“我也从没说过她不是北宫玉冰呀!”
“你……”灵湘一怔之下,哭得更凶了。“你一直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见她雪白的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犹如梨花带雨,远无垠心中早已软了,轻拍她肩,柔声道,“灵湘,是我不对,不该骗你。别哭了。”
灵湘擡起泪眸,委屈万分,泣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傻瓜。你骗了我,我还不知道……”
“我从没有把你当傻瓜。”远无垠心中更是怜惜,扶住她肩,微笑道,“灵湘,你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小姑娘。”
灵湘心中凄苦悲痛,却对他恨不起来,将头埋在他肩下,不住抽泣。
远无垠轻轻揽住她,心底怜惜万分。
北宫玉冰将那日对燕皓南说的话覆述了一遍。
雨晴睁大了震惊的眸子,脸色也变得苍白。半晌,才喃喃地道:“不会的……我爹不会自杀,决不会……”
“师妹!”见她身子微颤,燕皓南心下关怀,轻扶住她,温言道,“师父当时所说的话,只有北宫姑娘知道。我看她说得在情在理,我们……”
“师兄!”雨晴心中大惊,蓦地擡眸盯着他,一脸伤痛,忿然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她的一面之辞吗?”
燕皓南微微一怔。其实在他心底,自从第一次与北宫玉冰见面,就已完全相信她。此时待雨晴问了出来,他却不知为何如此。
路天承恳然道:“雨晴,北宫姑娘所言,句句是实。”
“路大哥!”雨晴心中更是一痛,正色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当时你也在场?”
她虽性子暴躁,但颇善辩辞,此时言语更是锋锐,路天承本又拙于言辞,无言以对。
北宫玉冰不愿见燕路二人与她闹僵,淡淡道:“双姑娘,双伯伯临终之言,我已全部转告。如果你要杀我报仇,那就动手吧!”
“你以为我不敢?!”雨晴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更是怒火上冲,“嗖”地一声举平“惜雨剑”。
见她这等冲动,北宫玉冰想起自己找双暮崖报仇时也是这般,幽幽一叹。“多像半年前的我啊。”
雨晴更是勃然大怒,足尖一点,飞身冲向北宫玉冰,雪亮的剑尖也直指着她。
路天承也凌空跃起,剑光一闪,抵住“惜雨剑”,挡住了她锋锐的攻势,劝道:“雨晴,不要冲动!”
“路大哥,你让开!”雨晴丝毫不听,情急之下,连攻两招,想逼开他。
可路天承居然双脚纹丝不动,只右手持剑,剑尖颤动,轻易地破解了她这两招。
雨晴心中更是急了,什么也不顾了,身子向后一退,手中一晃,洒一片剑光,人随剑走,水红的身形淡化在漫天的剑雨之中。这一招正是“点苍双绝”中的“行云流水”,精妙无比,极难破解,还容易被刺中受伤。雨晴本与路天承交好,可见他一再阻止自己,焦急之下,只得使出这一招。
只见这片剑光渐渐逼近,路天承心头一震,知道不能硬接,只得后退了两步,自然而然让出了身后的北宫玉冰。突然间,一道白光从那片剑光中飞掠而出,直直刺向北宫玉冰——
路天承一见,忙双足一点,凌空飞起,纵身掠过。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他来不及多想,运上了“易筋经”内功,手中长剑一挡,内力自然一震——
“咣啷”一声,雨晴只感到手中一麻,“惜雨剑”已然落地。她自己也被这股强大厚重的内力震动,脚跟还未站稳,已跌坐在地。
燕皓南先前见有路天承阻止她,便不言语,此时见她受挫,心中关爱,就欲上前。
“雨晴!”路天承也是一惊,连忙上前扶她。
“路大哥,你……”雨晴直盯着他,眸中尽是怒色与不满。
路天承见她为自己内力所伤,心中好生愧疚不安,默默将她扶起来。
燕皓南暗叹一声,劝道:“师妹,不要这么冲动,别令天承为难。”
雨晴又气又怒,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她方才踉跄坐地,受尽委屈,而他却站着不动,也不上前来扶,丝毫不关心自己。其实,他心中很是关切,本欲上前扶她,她却并不知。如果他方才唤一声“师妹”,她便知道他的感受,心中也会好受一点。而此时,心下满是怨气。
路天承恳然道:“雨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何不化敌为友呢?”
雨晴本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此时一听这话,怒气又生,使劲一挣,充满仇恨。“我爹的仇,我一定会报!”
燕皓南见她就要和路天承翻脸,便走上前,关切地问道:“师妹,你的伤要紧吗?”
雨晴本对他万般忿然,可一见他满是关怀的目光,心中顿时稍平,道:“没事。路大哥不会真的伤我。”
“那就好。”燕皓南平和地凝视着她。“师妹,你不是答应过我,报仇的事听我的吗?”
雨晴心下虽忿,可一向言出必行,点点头。
“那好。”燕皓南见她承认,心中稍安,转向北宫玉冰。“北宫姑娘,家师的真正死因,我一定会去调查清楚。如果家师真为北宫姑娘所杀,那……在下和师妹就……就会勤练武功,向姑娘讨教。”这话一出口,他心中隐隐一痛。
北宫玉冰也心下凄楚,轻声道:“理应如此。”
燕皓南深深地凝望着她,真切地道:“在此之前,在下希望和北宫姑娘是友非敌。”
“师兄,你……”雨晴大惊,决没有料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否则决不会答应让他处理这事。
“师妹!”燕皓南转过头深切地凝视着她。“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们‘点苍派’是非应分明。”
雨晴一震,想到此事有关师门在江湖上的声誉,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只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可想到燕皓南无论做什么,都会经过自己同意,心下便渐渐平静。
燕皓南望向北宫玉冰,道:“不知北宫姑娘意下如何?”
北宫玉冰眸子中冷意早已退却,淡淡一笑,道:“玉冰求之不得。”
路远二人走在大街上,晚霞绚烂,映亮了两人的身影。
远无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笑道:“仙子这件事终于缓了下来了,我也安心多了。”
路天承想到雨晴当时的激愤,叹道:“多亏皓南深明大义,才能有此结果。”
远无垠微微一笑,道:“依我看,是燕兄与仙子一见钟情了。”
“无垠,你最爱胡说。”路天承见他又拿此事玩笑,心中隐隐有些难受,长叹道,“这种话,岂能乱讲?”
远无垠见他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要灰心。燕兄虽是极为优秀难得,你也不比他差呀!”
见他还没完没了,路天承双眉微锁。“无垠,不要再说笑了。”
“好,不说就不说。”远无垠笑道,“天承,你说,我们深入虎穴,会不会查出什么线索?”
路天承正色道:“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总得一探。”
“你以前去过‘软香楼’吗?”远无垠微笑道。
路天承微微一怔,道:“没有。”
“我倒去过两次。”远无垠笑道,“‘软香楼’里有位待月姑娘,人称‘闭月嫦娥’,是‘软香楼’的台柱,很有地位。”
路天承心中沈吟,问道:“你见过她吗?”
“见倒是见过,不过没有深交。我去过的那两次,都是红袖姑娘接待的。”远无垠忽又颇含深意地一笑。“不过,待月姑娘的确很有姿色,虽比不上仙子和水吟,也算是个大美人了。待会儿你见到她,可别发呆呀!”
见他说正事时仍毫无正经,路天承无奈,只得心中暗叹。
远无垠笑道:“别人只知道她叫待月,我这个‘江湖百晓生’却知道她姓颜,果然是一代红颜,羞花闭月。”
路天承不理他戏言,心下沈吟,道:“照你所说,这位待月姑娘,有可能……”
远无垠微笑点头,道:“今天我们去,就是查不到姬妈妈,也一定要把她查清楚。”
两人边谈边走,很是投入,可凭他俩的江湖经验,却并没有发觉,身后不远处,一直有一对清澈的眸子在注视着他们。
只见前面灯火辉煌,烟花四放,很多身着华服的男子都涌向那里,形成了几股人流。他们俩也随着人流过去,却见好几个妖娆娇艳的女子站在门口招呼客人。
两人擡头一看招牌,只见楼侧两个大红灯笼上映着三个光艳的字:“软香楼”。楼正中一块大匾额,上也题着金字“软香楼”,果然富丽堂皇。
远无垠笑道:“温香软玉,真是惬意。”
待两人走进去之后,在他们身后远处的一个角落,走出了一个身影,一身杏黄衫子,系一条浅蓝束带,眸中微含诧异,正是水吟。
“软香楼”内,莺歌燕舞,装潢华丽。很多俗艳女子穿梭于酒桌之间,娇声媚笑,还有很多坐在客人的身边或腿上,嗲声嗲气地劝酒。
看到这番情景,路天承好生尴尬。他为人正直守礼,何时来过此等风月场所,低过头不再去看。
而远无垠生性放浪不羁,从不避讳男女之防,只微微一笑,依然笑意洒脱。
姬飘凤早已注意到他俩,笑着迎了过来。“远公子,路公子,真是稀客呀!”
远无垠微笑道:“姬妈妈,我们是仰慕‘闭月嫦娥’待月姑娘的美名而来。”
姬飘凤嫣然道:“原来是找待月……”
“远公子!”这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
远无垠剑眉微微一锁,随即笑道:“红袖姑娘,好久不见了!”
“谁叫你不来,害我整天都在想你!”红袖的声音甜得腻人。
路天承直听得眉头微锁,向她看去。只见她一身娇艳如火的湘裙,手舞罗帕,发上珠钗鲜亮,光彩闪动,杏目桃腮,秋波流转,玉颜生春,姿色比声音更为妩媚妖娆,娇柔无限。
姬飘凤见她对远无垠撒娇,笑道:“红袖,远公子是来找待月的。待月呢?”
“待月姐姐还在房里休息。”红袖娇笑道,“远公子,怎么?你要见她?难道不想见我吗?”
“当然也想了。”远无垠笑道。
红袖娇媚一笑,道:“这还差不多。好吧!我带你们上去见待月姐姐。”
远无垠笑问道:“姬妈妈,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姬飘凤笑道,“红袖,快领两位公子上去吧!”
“是!”红袖嫣笑道,“远公子,这位公子,这边请!”
远无垠对路天承一笑,跟随红袖走上了楼,路天承也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走在去闺房的长廊上,路天承见红袖身姿袅袅,却无丝毫庄重,尽显风情,不由锁眉更深。
“到了!”红袖回头娇然一笑,向里叫道:“待月姐姐,有两位客人来了!”依然娇娆甜腻。
路天承这才明白原来她对谁说话都是这样,并不是只故意对远无垠发嗲。又见眼前房间门口是一片绯红色的门帘,隐隐可见里面有一个朦胧的身影。
江南一带,常有以纱帘代替房门的风俗,是以“吟水间”丶“凌烟阁”婉青的房间和这里都有帘无门。不过,“吟水间”有内外房间之分,婉青住处也深在内室。而这里是青楼,帘后就是卧室,饶是花魁的房间,也是纱帘半透,带着丝□□惑。
这时,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娇美的声音:“我今天不想见客,请他们出去吧!”
“待月姑娘,我们久仰美名,特来一见!”远无垠笑道,“如不见‘闭月嫦娥’一面,岂不白来了?”
“是啊!”红袖大声笑道,“待月姐姐,远公子是我的朋友,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见一面吧!”
里面又是一声娇笑。“那……请进吧!”
远无垠向路天承递个眼色,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香气浓郁,似花香,又如檀香,房间里的装饰极像年轻女子的闺房。在一面铜镜边,坐着一萝兰紫衣女子,手中一把沈香木梳。她黑发如云,发上珠坠闪闪,气韵很是独特。
红袖上前笑道:“待月姐姐,不用梳了。两位公子都进来了!”
只见待月这才站起身来,娉娉婷婷走近。
第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