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鸣:“若我说,我虽天生体弱,但后天广交能人,多识各类丹药,这病不像你心中所想这般严重;若我说,沈府病重乃不得已为之,实则七分真三分假掩人耳目;若我说,让你装病随我来别院是我别有用心,我待你好也别有他意……阿锦,你可还会唤我沈明之……一声阿钰?”
话音凄恻。
酒意上涌,重锦平日不敢说羞于说的便滔滔溢出:“阿锦会这样唤你,阿锦想以后天天都这样唤你。”
“为何?”
“阿锦喜欢阿钰……比任何人,都要喜欢。话本上说喜欢到骨子里,就不是喜欢了,是爱。阿锦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我喜欢阿钰,骨子里喜欢的。”
重锦通红小脸撞入他眼帘,眼睛如天山水濯洗般干净,他因她一遍遍重覆的喜欢浑身僵住,她却拉下他的脸,觅得他淡色双唇,重重印了上去。
这样……也罢。
他逸出满足极致的叹息,抽她发中簪,青丝一松如墨莲绽放,丝丝摇曳。
得卿一言,明之再无遗憾。只怕他日,你会悔了,悔这喜欢不值得。
……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元稹这诗被批为淫词艳曲,诗史上众说纷纭颇有争议,世家子弟不允读。少年总是对那些禁忌之物好奇新鲜,当年躲草丛里初读此诗,他和萧远均脸上发热。如今明白,当真是,意难终。
当她细腻双臂在他后背交握,当她微仰螓首柔声唤他名姓,当她半湿乌发和他的一并缠绕纠葛在一块再分不开,当她眉黛羞偏聚与他五指相扣……他再不放她,就是她欲逃离,业火焚身天地崩裂,也再不会放开她。
最痛那刹,她酒意已消,肤染桃花般艳浓绯红,细长眼睫悬着一滴泪,她唤:“阿钰。”
情浓深处,他终不得不面对久埋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拢起。她温柔包容浸润他一身残破,细细吟喃洗去他半生阴霾。那瞬神迷见到人间美好无数,犹如共此一梦。
万千情愫,不得言语,只化轻轻一句锦儿,如珠滚落唇边。
……
沈府,丁卯晦。
楚翎越落下一子,卿玦话毕,他面色深沈,闪过一丝骇人阴鸷。
“别庄小住?”他两指夹子,指节一下两下叩着石桌边沿,“沈卿钰倒是走的巧啊。”
沈卿玦敛下腹中怨毒,尽力维持平静语气:“我且容他再潇洒一段时日。”
“阿玦可有何后招。”楚翎越漫不经心瞥了眼棋局,棋盘上胜算平分。
“天要亡他,我何必出手。”他唇形如是,见三皇子杯中一空使了一个眼色,“不长眼色的奴才,还不为三皇子上茶。”
楚翎越温文尔雅执杯品茗,扫过一侧抖抖索索伺候着的眉似那女子三分的婢子,明摆着是畏惧二少爷的。沈卿钰为人只凭他人言辞猜度,无法笃定,可据传沈府大少爷善待府中上下——见微知着,假使无人扶持,卿玦早败。
他一口将茶饮尽。
……
大少爷离开府上已有一月了。昨夜雨落打下弱叶,婢子阿霜扫着沈香台庭院,停下拭着脸上汗珠。阳光穿过指缝洒入眼眶,她想起早些时候二少爷不分青红皂白斥责阿雪,只因碰了二少爷砚台压着的宣纸,愈发怀念大少爷的种种好。
阿雪说大少爷是大善人,阿母病得那段时日,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压在她背脊上。不是家境贫穷买不起柴米油盐食不果腹只能挖草根来吃,谁家会把女儿卖到吃人不吐骨头的高门当奴婢?她多想夜夜守在阿娘身边,却只能躲在柴房里哭阿娘的身子,哭白日二少爷刻薄刁难无处寻人说委屈,不能哭出声,阿娘做梦听到病情会加重的……还是大少爷心善,给了她一沓银票和药材,让夫人准了她几日假陪伴阿娘。
阿霜继续提起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
大少爷哪,总是对下人极好的,虽说夫人不待见他,府里下人都是敬他的。少爷走前她赶到正门那张望着,却见少爷的小童仆阿言风风火火地折了回来,说是忘了多拿几帖药,怕少爷身子受不住一路舟车劳顿,她想,大少爷虽受冷落,可有个这样事事为他着想的陪在身侧,也挺窝心的。
阿霜蹲下身收集落叶。
锦姑娘也是个好的,只望菩萨保佑她和大少爷能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
“别院小居那两月,是我一生最欢喜的时光。早晨鸟雀叽喳,睁眼就能看到阿钰在我身边,我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我想,这世上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呢?好看的让我觉得能喜欢他,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最自豪的事情。”
“然后他擡起眼,看着我,清浅的呼吸就近在耳畔。其实醉酒那夜我听到他说了什么,听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莫名其妙的,我一丁点也不难过。我那么开心,他说他可以好起来,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他身边。”
这么简简单单,守着阿钰。
她研墨,他书字;她背诗词歌赋,偶尔有些纰漏,他往她嘴里塞上一颗青梅果,她酸得皱眉回塞给他一个;他在阿言面前装作病弱模样,她陪他一道佯装不知。
“好像做梦一般,直到那天我从混沌里醒来才意识到,他,永不会喊我阿锦了。”
(6)
重锦不知从哪里听来可以用花做糕,连着几日都忙于收各色花瓣。
这日她兴冲冲地跑进来,兜起裙裾给他看她与风儿争抢来的花。
卿钰宠溺拭去她额上汗,重锦不好意思地歪着头,突然想起阿言煎的药还没拿:“你还没有好透,哎,我去拿药去!”他含笑颔首。
重锦匆匆奔出,七拐八拐拿药了。不消半刻,她捧着满满一碗药,怕洒了,迈着小步子走来。
“我每次都说你不必如此急切,总是听不入耳。”卿钰眉头微蹙接过她手中碗,徐徐抿了一口,忽地搁下药碗似想到什么,“阿锦,我有信要交给瑾瑜,他在玉清客栈天字号房等着,阿言前日伤了脚,我寻不得能信之人替我走这一趟。”
他略一思忖,为难启齿:“能否劳阿锦……送予他?”
重锦看他格外认真,这封信想必极为重要,点头答应了。
卿钰摆弄着药碗,笑得浅浅淡淡:“你……一路小心,最好,扮作府上下人去。”她一头雾水心想这是哪出,他懒懒加了一句半较真半戏谑的,“阿锦什么都好,就是这皮相……被人瞧着,初见终生误,再见非卿不娶,给我心里添堵。”
他这是夸她还损她呢?重锦哭笑不得,指天发誓她心只住阿钰一个。换作两月前,这番说辞,她定不会说是阿钰讲的,口吻腔调差了十万八千里;两月后她见怪不怪。
“阿锦生生世世只认阿钰一个,绝不因为两三块糕点——绝不因为有人送我整个随安堂就扔下你跑了。我这会就弄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套上,送——信!”
重锦假作赌气跺跺脚,转身跑了出去,便忽略他话里怪异,忽略他如释重负又无可奈何沈痛黯然的破碎喟叹。
重锦走后,卿钰起身走向屋外,眼神一冷:“阿言煎药极为用心,叫他来,我要好好赏他。”
依旧是唇角轻扬的笑貌,翘起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茕茕独立,身姿修长如芝兰玉树如百年青松,迫人凌厉从温软笑意弥漫扩散,面具摘下,八荒寰宇不存沈明之。
……
重锦抵达客栈,一身灰色长褂,真的是灰不溜秋的,以致于萧远差点没认出她。
她从怀里取出那一封厚厚的信,她察觉萧远镇定外表有了一道裂缝,即便很快恢覆,亦被她捕捉到。她眼皮突地一跳,萧远背着她就着灯火读信,烛火跃动,她心潮随之卷起浪涛。
他阅罢,擡头,烛光没照到他脸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阴暗。
重锦疑窦丛生,忽有了不祥之感。
未待她开口,后颈却一疼,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萧远,他唇抿成一线,目光苍凉如同登临幽州台放眼远望平川,知己远,天边一行人字雁逝,长空飘渺。
……
“我只是把命令给了他,顺带点拨两句。卿钰对重锦有心思,只要生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加官进爵?哈,寒门出身的落魄小乞丐还想飞入金銮殿,笑死我也。”
“他还偏当了真,是个蠢的。”
距沈府本家千万里远,距沈府别庄百里的树林山石间躺着一具死状可怖的尸首。夜色四合,不时有野兽游荡,有一匹四爪雪白皮毛深灰的野狼走来嗅了嗅,眼放绿光,咬下一只手骨上挂着的一块肉。
尸首一半已被啃去,还有一半尚存,月色下,深深扎入左肩的银刀反射诡谲的青白色。
一个时辰前,阿言怀着意外走进少爷房内,那白衣人早已负手而立,温和面貌却让他怯怯不安。
“公子……”
“断魂散,是鬼医赠我,无解,有苦味,只需入人鼻即可见效。你将整瓶倒入药包一并煎煮,是以为药中苦涩可以遮掩其存在,有所长进不假。可是你却不明白——”卿钰抚掌,阿言听来那记记掌声如催命符,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断魂散稍遇热会有咸涩味,色泽与墨色相同,依我所见,最好是掺在墨里,待天暖时墨迹干透断魂散就会无形散发,咸涩被墨香掩盖,久之便会悄然亡命,毒发时如患风寒,发作四次阎罗索命——我也是这么做的。”
“阿言,我曾教你,尘世万物都有其作用,万不可把人事物轻看,或是大材小用。你用一瓶断魂散害我一人,委实太过浪费。”
他如同说教的夫子,温温雅雅。阿言四肢发麻,舌头发干,他算过自己所处位置,离门口只差四步,不过区区四步,只要他走出这四步,门外就是自由天地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不需再低人一等。
可那人于谈笑间洞察人心,捏准他七寸,言语神情便是公子无情利刃,封死他每一条后路。他在一言一语中节节败退。
“阿言。我时日无多,这会就再教你一些罢。”卿钰上前一步按住他双肩,阿言好似透过那熟稔的容颜中看见罗刹恶鬼,遏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卿钰眸中万千光彩一闪而过,终究化归于虚无,只剩死寂。
“你知道我为何带你回府?那时,你捡起银两后没有贪婪欣喜若狂,而是怔怔地说不轻取他人财,愿以十五年伺候左右为报,我看到的是对我的信赖和铮铮傲骨。现在还有五年,你却提前让我看到自己的过错——我过分信任你保护你,尽力让你维持本来模样,不因沈府水深而沾湿衣裳,却忘了我一人斗不过命,斗不过环境。”
他以为阿言会是他珍视的一方净土,乐观开朗直言不讳的阿言,会是他身居暗处时的阳光。
他错了。机关算尽,却不料致命一击就离他这么近,还是他一手埋下,甚至,寄予厚望。
十年真心浇灌出这朵毒花,不痛不恨不失望是假,好在他不用再一个五年来等他背叛。
“十年,我信一个人十年,我败在错信。”他合上眼帘,无止境的疲倦袭来,阿锦应已远去,他还是食言于她……呵。“来生再不要信任何一个人,感谢你在我阳寿将尽时告诉我,沈卿钰有眼无珠,养了一头白眼狼。”
他手起刀落,割断十年情谊,只闻噗的一声,牛眼小刀穿透皮肉,血如泉涌。
“沈天爵许你名利权位,你竟信了他,真是……天真。”
夜色将暗,别院百里外有一片小林,乃出别院必经之路,野兽白日休憩夜间在林中出没,故出入别院均在白日——自卿玦一十有五,沈天爵打发他到别院休养,早在那之前杀机已在。
满身血腥味的人慌不择路跑下山林会如何?他看阿言抓住被血浸湿的衣跑远,罢,无须这一刀,就算他安然回沈府,沈天爵……会放过他吗?
卿钰双手撑住窗棂远眺黄昏时橘红夕阳,他莞尔,霞光好像勾勒出一张隐约面孔,那光怪陆离的景致将他眼睛刺痛,他扶着窗沿一点点坐下,阖目,扬声大笑。
……
萧远沈入数月前那一场对谈。
“经年流转,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听罢后仍认这个兄弟,只求以这数年情,换君允诺。”
……
“伤人者自伤,我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你如此做,无可厚非。你若不还击,我才不认你。”
“那就答应明之一事。”
“明年三月左右,我会带阿锦去别庄呆上两月避开沈府事端。你若方便,我希望你能寻一处留下,万一我全盘皆输,也可有条退路。”
“这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一向做事稳妥滴水不漏的沈明之。”
“我心有顾忌,无法拼力一搏。卿玦及冠前我若有不测,我会让阿锦带信给你……我要你答应我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不能让三皇子丶伯父和沈家知晓她行踪。诚然,这只是万一。”
“至于我……我心意已定。”
明之向来固执,不顾旁人感受。萧远苦苦一笑,总是这样,如玉君子兰芷生香,一人独行修罗道,从不与他说。这一次肯寻他相助,也实属难为了!
明之,这尘世千千万万人求我一诺都是自然不过,唯一不该的人,就是你。
那时明之抱恙不能前来送别,病中写下一卷破阵子,以墨香熏风一路长伴。黄口之年贪玩险酿大错,他背着病发的明之下山,明之出声安慰他说无碍,回到沈府竟呕一口鲜血。
当重锦送信那刻,他如沈噩梦中,倒也希望是场噩梦,可这么久他都没醒过来。
那日明之嘱咐:“若信上空白无字,你不必派人来找我,也不要立即离开,盘桓几日再说。”信上空白无墨迹沾染,同附上三张半宣纸,乃是明之所书文赋,附言:他日沈卿玦及冠,将此物呈给圣上,明之注定身死,他亦注定败亡。
萧远出神冥思,重锦已醒,趴起身子一脸覆杂。他一讶,寻常人挨他手刀也要昏睡半日,而她水眸清明睁着,内中似有飞雪碎玉光,隐隐还觑见一抹极微弱的碧色。
“……阿钰怎么了。”
不是问句。她菱唇勾起,自欺欺人地。
原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阿钰无恙,听,这语调平平,她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
屋室内还是跳跃着烛光,明亮温暖的黄红色交替闪现,这抚慰人心的颜色却让她一阵心寒,她手心湿腻,一摸,冷的,像她曾经蛇身一般没有温度。
他看着她,不答。
重锦飞快眨了眼,挤出个惨淡的笑容:“……是阿钰讨厌了我,叫你……送我回去?我这么傻,他肯定厌了的……是也不是?”
面对她泫然欲泣之貌,他不晓得怎么用谎言搪塞。
“明之有要事去办,让我顾你一阵罢,不必……担忧他。”他道,“明之说,重锦是他肩头骨,低头能见不必寻寻觅觅;是他心头肉,此生不能离弃。怎会平白无故,厌了你。”
重锦合上眼,累极伏案,不再追问。
她脑中千思万念汇聚成束,凝作一点,无数场景如九天瀑布冲刷而过,定格于别庄那棵樱花树下。
日子太过安稳,让她忘乎所以,忘了她本也只是一条臂上蛇。她懂蛇语,并能言,能知道方圆万里内的蛇说些什么。是以,那晚她召了蛇去吓唬沈夫人,也仅仅吓唬而已,只因阿言那句“她恨不得是你”——她也有坏心眼的,恩恩怨怨不是不在意,她的底线,是阿钰。
待她如手心骨的阿钰;在所有人冷颜忽视她狼狈伤痛,她把头埋在膝头迷惘哭泣,频临绝望时遮住她羞于启齿疤痕的阿钰;正厅中对着那一张张漠然的脸,她平日所信刹那崩毁,却替她挡那一鞭为她据理力争的阿钰;阴雨天看她怅然若失叫人给她一份热馄饨的阿钰……
就算他起先的好是假,之后未必然,何妨呢?
攀着桌案,她心念坚定,展开神识探索百里外的山林。
正当她几近被那呼呼风声折腾得放弃希望,忽地响起一道细细嘶声。
一说:“咦,这户人家顶奇怪的,哪家会把别院建在山林上头,这不成心找事的么。”
嘶嘶声像是人发出“啧啧”之音,另一蛇回道:“刚林子里不是躺了个露出白骨的家夥?这不已经出事了嘛。”
重锦心跳漏了半拍,意念分散,声音模模糊糊,忙强定下心继续听着。
先前那蛇又说:“还不止。刚刚小白说上头院子好似着了火,是它从千里眼那听来的。你不是不知道那匹丑老虎眼睛比蛇族好上太多,我们耳朵不灵光,也可能是小白没搞清就乱传的……”
那条发出疑问的嘶声:“可小白是我们当中的顺风耳……”
重锦全没功夫打探下去了。
火?阿钰咳嗽,最受不得火的!若这是真的……她却来不及了!
她肝胆欲裂。
心几乎被焦虑撑破,苦涩起,意难断。
此时,虚幻识海却飘来女子柔媚笑音,她惊擡首,檀玉容颜在熇熇烈焰后若隐若现,她似哀怜般俯视她,黛紫长袂浮动半空,一笑浮生醉,宛若一朵曼珠沙华妖娆无匹。
重锦动用次术需念力集中,她双眸紧闭,一张倦容一动不动躺在桌上,让人以为她已睡熟了。萧远忽想起楚芙儿,她除夕宴上公然抗旨嫁入沈府,被圣上软禁扶摇宫内不得出,重锦明之之事,定然一无所知。
他艰涩地启封饮酒,一坛坛入喉,些许琼浆玉液沿唇角滑下,愿醉梦中,来世不为王侯将相子,只求仗剑快意,一切离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后风霜满面你我皆老去,不执念深种,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该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从后院储物楼烧起,不消半刻将烧尽他与她共书一卷的书斋,烧尽满庭开谢的樱树,烧尽或苦或甜或苦涩或美好的回忆。
别院下人奔走逃窜,卿钰如往日静坐庭前,脚步声哭喊声无一不入耳。他浇油点火,此刻大呼走水扑灭大火已来不及。
阿锦定恨极了他。也好丶也好,他的秘密与沈府肮脏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烧个干净,风吹残灰,不留痕迹。
他看着天际被不远处的火光染红,如血,漫开,秀丽极致,如阿锦酡红的脸。他一生走来磕磕绊绊,无憾,有悔——悔动念丶悔起欲丶悔贪欢半晌,悔私欲无底,误她馀生。
阿锦说,遇上阿钰,死而无憾。可正是他想说的,初见,他为那恬淡纯净击中,他身世荒诞活在光鲜后的阴暗地,而她笑靥纯真无华,温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樱花,花瓣老去,粉妆谢,万般憔悴。
但阿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风雨,也曾艳倾天下潇洒恣意,也曾仰头手把酒葫芦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写下血书自杀的。是要有多大勇气,才能让她这么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军中时与父亲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个女人设计让军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错情,父亲厌憎娘,她乘虚而入堂而皇之顶替了娘站在他身边。四月后,娘有身子的事再无法遮掩,孩子爹亲不知是谁,日后这个孩子唤作沈卿钰——我。
没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爱女子腹中野种苟活于世,这时平南侯府夫人被诊出喜脉,安阳侯府为两家日后结盟盘算,利用缘分一说假称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这般圆谎,是因为我娘当时腹中胎儿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鲜血白骨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结怨甚多,明枪暗箭难防,当下思量,若这是男婴,就用这不明来历的腹中儿顶替他二人亲子来承受这些报覆,代亲儿走上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过,娘只怀胎八月,夫人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体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后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这一切,是在我写下那篇赋之后。从小我便察觉他们对我并不亲近,想着,也许是我做得不够好,熬夜拼命地背诵诗文习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样跨马挥金戈斩敌寇,我只能这么做……证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夫人因我抢了本应归属卿玦的荣光不快,父亲虽喜这篇文章,却因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这一切,明白了为何我多年病难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见的缘由,明白了——身上衣,总角友,双亲情,才名荣华……我曾有多感激这一切还在我身边,一朝变天,就多憎恶这强加于我却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连瑾瑜,也必会与我分道扬镳!
那我这般疯狂想要博取他们赞赏是为什么?那我少时被人劫走一个人窝在冰凉满是苔藓的山洞里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为什么?卿钰卿钰,卿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还取这名字,岂非是欲盖弥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爱别离?怨憎会?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尝得!懂得!
生死之关,我又怎会惧?天定我亡,岂能学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苟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洒,死后将你满腹盘算乱作麻,安阳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岁夙夜不休!!
我学会虚与委蛇。瑾瑜走后沈天爵要我自毁才名为卿玦铺路,何其荒谬,我竟当着他面笑着应了,我说,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会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虚伪极致。
卿玦对此浑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夺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传出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与三皇子走得近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过是沈府投诚于他,选择卿玦只因他好拿捏,无他故——并非他认为自己天生命贵。
我与江湖上三教九流来往,暗地探寻克制沈府令人气虚病弱药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选了断魂散,因果循环,成也萧何败萧何,可笑。
卿玦写了两幅兰君赋,他心高气傲为博爹爹欢欣,不得不书写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极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战局中任何一个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势,他天性聪慧,却心浮气躁被自己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东西。我顺利仿了卿玦字迹将两幅字掉包,书写的墨汁放有断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两幅字画挂在近身处。
我只需要等待。
为避圣上忌惮两府联合之可能,瑾瑜归来,两府策划世子断交之戏。沈天爵说瑾瑜磊落刚正,他不知是我们安排的,最后由我走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说绝交的那刹,我一阵恍惚,是我入戏太深了。
瑾瑜……你不会知我有多羡慕你,行欲行之事,讲欲讲之言,我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坦率勇气,你却紧握在手。我一壁艳羡你,一壁敬你,一壁无比痛恨我这一身污秽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泽地里的烂泥散发腐朽恶心的气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点不值得。
阿锦的眼睛很干净,毫无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脏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败老化的内心。
永远生长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纯净洗涤身心,渴求拥有这来之不易的罕见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为和自己相同的丶苦苦挣扎在污黑中洗不干净的恶鬼。
她太单纯,全身心依赖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论如何,她都是开开心心的,她说,阿钰,我曾经拥有的只有一截看腻的长袖子,这世界上的东西这么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该是这样的,可寻不得反驳言辞。她教会我去看自己双手中的东西,我回想自己以为运筹帷幄却失去更多,认定的观念第一次动摇。
日日相处,我开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尔发呆,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阿锦是我见过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说我不可动了心思,那时我莫名涩然,只笑说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块璞玉。
我无理由对她动心,我何其脏。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过于炽烈,沈天爵收养阿锦,也是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与五皇子任一方……我该隔岸观火的,可终究下意识地把她抱起隔绝三皇子的视线,她傻楞楞地瞪大眼睛。
阿锦……如果回到那一天该多好。
再后来,我一念执着,数步踏错,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错。
(7)
重锦灵识飘荡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后俯瞰浊世,长发飞扬,美绝人寰。
她终于寻到他,阑珊处安然独坐,面容沈静美好犹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红润艳绝。
她飘至他身边,下意识就伸出手抚摸他眉眼,他额发穿过她细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她想起,这会,他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锦此刻仅是灵魂能陪他最后一程。
她想哭,可是灵魂流不出泪,蛇妖是没有泪的,这刹,她已不是……他的阿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灵力凝聚的元丹,换他一生静好……阿锦求你……”
檀玉轻笑勾起她泪湿的下颌,五指转动像审视一样物事:“生死簿上,他阳寿已尽。你重锦是他宿命中一段错误,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变。”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观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铸就,我不插手。能带你来见他最后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极致。”
她无力笑起,重锦喜怒悲欢,不过是主子眼里,红尘游戏。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实心境么?”
女子笑意如罂粟蛊惑诱人,一笑,笑动她半分迟疑。
“他对你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连翘背叛你的真正缘由?”
“来,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来告诉你,也好死了心,断了情。”
火已吞噬半个别院,很快,这火便烧毁他。
卿钰闭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丶火星爆裂,墙倾梁断,浮光掠影弹指转瞬,只剩废墟一片。
感觉不到痛。
阿锦。
阿锦。
锦儿。
还记得霞光灿灿洒在她小巧的梨涡,她下颌蹭着他臂弯,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软发心,随后绕着她顺滑漂亮的青丝,如拥一世平静与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怀里,她的手贴着他手臂内侧伸出来,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去,视线尽头是一轮绯红色的夕阳,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从指尖小小一端绽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来,倦鸟归巢,他缄默掩上直棂窗,那样明丽艳绝的光,注定不会属于他。
可如今……他同样擡起手把她葱白的指包覆手心,那处,即是心安处。
“等阿钰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还答应阿锦要放纸鸢的……”
她忽地转过头,讨好地笑笑。
“……好。无论去何处,都一起。”他轻吻她的额头,这个许诺,也许给得起。
他再不惧怕与沈府一战会是身死结局,只怕她就此无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骗都不明白……她怎么办?
他要活。不是赌那生生死死的五分胜算,不是为赌胜之后夺回一切的酣畅淋漓,只单单纯纯为了傻兮兮的阿锦。
许久之前的踌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这一切洗去。曾以为生死不论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长眠,深陷阿鼻也无所畏惧,可是现在为了她,他想好好活过,就这般迫切。
还是功亏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来,是给不了她承诺。无法陪她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无法陪她……一块,放纸鸢了。
记忆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当他挨下那一鞭,他想,这是罪有应得。早知连翘与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计划后,他将计就计开始织网。关键一环,便是阿锦。
沈天爵曾赞誉他明察人心……呵,他错了啊,他沈卿钰错了。他看不清自己。
连翘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选,无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笔迹。是他令连翘偷走重锦的锦囊令她放入情药,是他仿照卿玦字迹写出了字条,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欢什么香,是他看到阿锦头上戴的发簪知道簪子有一对,是他家宴上一句无关话踩到了那两人在意之处,引人去沁春园;
是他赶在连翘取走阿锦发上簪子前送她离开,是他扔下她一个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锦最忧心的是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