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负手而立,温和面貌却让他怯怯不安。
“公子……”
“断魂散,是鬼医赠我,无解,有苦味,只需入人鼻即可见效。你将整瓶倒入药包一并煎煮,是以为药中苦涩可以遮掩其存在,有所长进不假。可是你却不明白——”卿钰抚掌,阿言听来那记记掌声如催命符,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断魂散稍遇热会有咸涩味,色泽与墨色相同,依我所见,最好是掺在墨里,待天暖时墨迹干透断魂散就会无形散发,咸涩被墨香掩盖,久之便会悄然亡命,毒发时如患风寒,发作四次阎罗索命——我也是这么做的。”
“阿言,我曾教你,尘世万物都有其作用,万不可把人事物轻看,或是大材小用。你用一瓶断魂散害我一人,委实太过浪费。”
他如同说教的夫子,温温雅雅。阿言四肢发麻,舌头发干,他算过自己所处位置,离门口只差四步,不过区区四步,只要他走出这四步,门外就是自由天地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不需再低人一等。
可那人于谈笑间洞察人心,捏准他七寸,言语神情便是公子无情利刃,封死他每一条后路。他在一言一语中节节败退。
“阿言。我时日无多,这会就再教你一些罢。”卿钰上前一步按住他双肩,阿言好似透过那熟稔的容颜中看见罗刹恶鬼,遏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卿钰眸中万千光彩一闪而过,终究化归于虚无,只剩死寂。
“你知道我为何带你回府?那时,你捡起银两后没有贪婪欣喜若狂,而是怔怔地说不轻取他人财,愿以十五年伺候左右为报,我看到的是对我的信赖和铮铮傲骨。现在还有五年,你却提前让我看到自己的过错——我过分信任你保护你,尽力让你维持本来模样,不因沈府水深而沾湿衣裳,却忘了我一人斗不过命,斗不过环境。”
他以为阿言会是他珍视的一方净土,乐观开朗直言不讳的阿言,会是他身居暗处时的阳光。
他错了。机关算尽,却不料致命一击就离他这么近,还是他一手埋下,甚至,寄予厚望。
十年真心浇灌出这朵毒花,不痛不恨不失望是假,好在他不用再一个五年来等他背叛。
“十年,我信一个人十年,我败在错信。”他合上眼帘,无止境的疲倦袭来,阿锦应已远去,他还是食言于她……呵。“来生再不要信任何一个人,感谢你在我阳寿将尽时告诉我,沈卿钰有眼无珠,养了一头白眼狼。”
他手起刀落,割断十年情谊,只闻噗的一声,牛眼小刀穿透皮肉,血如泉涌。
“沈天爵许你名利权位,你竟信了他,真是……天真。”
夜色将暗,别院百里外有一片小林,乃出别院必经之路,野兽白日休憩夜间在林中出没,故出入别院均在白日——自卿玦一十有五,沈天爵打发他到别院休养,早在那之前杀机已在。
满身血腥味的人慌不择路跑下山林会如何?他看阿言抓住被血浸湿的衣跑远,罢,无须这一刀,就算他安然回沈府,沈天爵……会放过他吗?
卿钰双手撑住窗棂远眺黄昏时橘红夕阳,他莞尔,霞光好像勾勒出一张隐约面孔,那光怪陆离的景致将他眼睛刺痛,他扶着窗沿一点点坐下,阖目,扬声大笑。
……
萧远沈入数月前那一场对谈。
“经年流转,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听罢后仍认这个兄弟,只求以这数年情,换君允诺。”
……
“伤人者自伤,我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你如此做,无可厚非。你若不还击,我才不认你。”
“那就答应明之一事。”
“明年三月左右,我会带阿锦去别庄呆上两月避开沈府事端。你若方便,我希望你能寻一处留下,万一我全盘皆输,也可有条退路。”
“这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一向做事稳妥滴水不漏的沈明之。”
“我心有顾忌,无法拼力一搏。卿玦及冠前我若有不测,我会让阿锦带信给你……我要你答应我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不能让三皇子丶伯父和沈家知晓她行踪。诚然,这只是万一。”
“至于我……我心意已定。”
明之向来固执,不顾旁人感受。萧远苦苦一笑,总是这样,如玉君子兰芷生香,一人独行修罗道,从不与他说。这一次肯寻他相助,也实属难为了!
明之,这尘世千千万万人求我一诺都是自然不过,唯一不该的人,就是你。
那时明之抱恙不能前来送别,病中写下一卷破阵子,以墨香熏风一路长伴。黄口之年贪玩险酿大错,他背着病发的明之下山,明之出声安慰他说无碍,回到沈府竟呕一口鲜血。
当重锦送信那刻,他如沈噩梦中,倒也希望是场噩梦,可这么久他都没醒过来。
那日明之嘱咐:“若信上空白无字,你不必派人来找我,也不要立即离开,盘桓几日再说。”信上空白无墨迹沾染,同附上三张半宣纸,乃是明之所书文赋,附言:他日沈卿玦及冠,将此物呈给圣上,明之注定身死,他亦注定败亡。
萧远出神冥思,重锦已醒,趴起身子一脸覆杂。他一讶,寻常人挨他手刀也要昏睡半日,而她水眸清明睁着,内中似有飞雪碎玉光,隐隐还觑见一抹极微弱的碧色。
“……阿钰怎么了。”
不是问句。她菱唇勾起,自欺欺人地。
原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阿钰无恙,听,这语调平平,她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
屋室内还是跳跃着烛光,明亮温暖的黄红色交替闪现,这抚慰人心的颜色却让她一阵心寒,她手心湿腻,一摸,冷的,像她曾经蛇身一般没有温度。
他看着她,不答。
重锦飞快眨了眼,挤出个惨淡的笑容:“……是阿钰讨厌了我,叫你……送我回去?我这么傻,他肯定厌了的……是也不是?”
面对她泫然欲泣之貌,他不晓得怎么用谎言搪塞。
“明之有要事去办,让我顾你一阵罢,不必……担忧他。”他道,“明之说,重锦是他肩头骨,低头能见不必寻寻觅觅;是他心头肉,此生不能离弃。怎会平白无故,厌了你。”
重锦合上眼,累极伏案,不再追问。
她脑中千思万念汇聚成束,凝作一点,无数场景如九天瀑布冲刷而过,定格于别庄那棵樱花树下。
日子太过安稳,让她忘乎所以,忘了她本也只是一条臂上蛇。她懂蛇语,并能言,能知道方圆万里内的蛇说些什么。是以,那晚她召了蛇去吓唬沈夫人,也仅仅吓唬而已,只因阿言那句“她恨不得是你”——她也有坏心眼的,恩恩怨怨不是不在意,她的底线,是阿钰。
待她如手心骨的阿钰;在所有人冷颜忽视她狼狈伤痛,她把头埋在膝头迷惘哭泣,频临绝望时遮住她羞于启齿疤痕的阿钰;正厅中对着那一张张漠然的脸,她平日所信刹那崩毁,却替她挡那一鞭为她据理力争的阿钰;阴雨天看她怅然若失叫人给她一份热馄饨的阿钰……
就算他起先的好是假,之后未必然,何妨呢?
攀着桌案,她心念坚定,展开神识探索百里外的山林。
正当她几近被那呼呼风声折腾得放弃希望,忽地响起一道细细嘶声。
一说:“咦,这户人家顶奇怪的,哪家会把别院建在山林上头,这不成心找事的么。”
嘶嘶声像是人发出“啧啧”之音,另一蛇回道:“刚林子里不是躺了个露出白骨的家夥?这不已经出事了嘛。”
重锦心跳漏了半拍,意念分散,声音模模糊糊,忙强定下心继续听着。
先前那蛇又说:“还不止。刚刚小白说上头院子好似着了火,是它从千里眼那听来的。你不是不知道那匹丑老虎眼睛比蛇族好上太多,我们耳朵不灵光,也可能是小白没搞清就乱传的……”
那条发出疑问的嘶声:“可小白是我们当中的顺风耳……”
重锦全没功夫打探下去了。
火?阿钰咳嗽,最受不得火的!若这是真的……她却来不及了!
她肝胆欲裂。
心几乎被焦虑撑破,苦涩起,意难断。
此时,虚幻识海却飘来女子柔媚笑音,她惊擡首,檀玉容颜在熇熇烈焰后若隐若现,她似哀怜般俯视她,黛紫长袂浮动半空,一笑浮生醉,宛若一朵曼珠沙华妖娆无匹。
重锦动用次术需念力集中,她双眸紧闭,一张倦容一动不动躺在桌上,让人以为她已睡熟了。萧远忽想起楚芙儿,她除夕宴上公然抗旨嫁入沈府,被圣上软禁扶摇宫内不得出,重锦明之之事,定然一无所知。
他艰涩地启封饮酒,一坛坛入喉,些许琼浆玉液沿唇角滑下,愿醉梦中,来世不为王侯将相子,只求仗剑快意,一切离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后风霜满面你我皆老去,不执念深种,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该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从后院储物楼烧起,不消半刻将烧尽他与她共书一卷的书斋,烧尽满庭开谢的樱树,烧尽或苦或甜或苦涩或美好的回忆。
别院下人奔走逃窜,卿钰如往日静坐庭前,脚步声哭喊声无一不入耳。他浇油点火,此刻大呼走水扑灭大火已来不及。
阿锦定恨极了他。也好丶也好,他的秘密与沈府肮脏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烧个干净,风吹残灰,不留痕迹。
他看着天际被不远处的火光染红,如血,漫开,秀丽极致,如阿锦酡红的脸。他一生走来磕磕绊绊,无憾,有悔——悔动念丶悔起欲丶悔贪欢半晌,悔私欲无底,误她馀生。
阿锦说,遇上阿钰,死而无憾。可正是他想说的,初见,他为那恬淡纯净击中,他身世荒诞活在光鲜后的阴暗地,而她笑靥纯真无华,温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樱花,花瓣老去,粉妆谢,万般憔悴。
但阿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风雨,也曾艳倾天下潇洒恣意,也曾仰头手把酒葫芦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写下血书自杀的。是要有多大勇气,才能让她这么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军中时与父亲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个女人设计让军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错情,父亲厌憎娘,她乘虚而入堂而皇之顶替了娘站在他身边。四月后,娘有身子的事再无法遮掩,孩子爹亲不知是谁,日后这个孩子唤作沈卿钰——我。
没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爱女子腹中野种苟活于世,这时平南侯府夫人被诊出喜脉,安阳侯府为两家日后结盟盘算,利用缘分一说假称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这般圆谎,是因为我娘当时腹中胎儿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鲜血白骨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结怨甚多,明枪暗箭难防,当下思量,若这是男婴,就用这不明来历的腹中儿顶替他二人亲子来承受这些报覆,代亲儿走上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过,娘只怀胎八月,夫人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体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后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这一切,是在我写下那篇赋之后。从小我便察觉他们对我并不亲近,想着,也许是我做得不够好,熬夜拼命地背诵诗文习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样跨马挥金戈斩敌寇,我只能这么做……证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夫人因我抢了本应归属卿玦的荣光不快,父亲虽喜这篇文章,却因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这一切,明白了为何我多年病难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见的缘由,明白了——身上衣,总角友,双亲情,才名荣华……我曾有多感激这一切还在我身边,一朝变天,就多憎恶这强加于我却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连瑾瑜,也必会与我分道扬镳!
那我这般疯狂想要博取他们赞赏是为什么?那我少时被人劫走一个人窝在冰凉满是苔藓的山洞里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为什么?卿钰卿钰,卿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还取这名字,岂非是欲盖弥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爱别离?怨憎会?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尝得!懂得!
生死之关,我又怎会惧?天定我亡,岂能学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苟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洒,死后将你满腹盘算乱作麻,安阳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岁夙夜不休!!
我学会虚与委蛇。瑾瑜走后沈天爵要我自毁才名为卿玦铺路,何其荒谬,我竟当着他面笑着应了,我说,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会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虚伪极致。
卿玦对此浑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夺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传出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与三皇子走得近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过是沈府投诚于他,选择卿玦只因他好拿捏,无他故——并非他认为自己天生命贵。
我与江湖上三教九流来往,暗地探寻克制沈府令人气虚病弱药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选了断魂散,因果循环,成也萧何败萧何,可笑。
卿玦写了两幅兰君赋,他心高气傲为博爹爹欢欣,不得不书写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极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战局中任何一个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势,他天性聪慧,却心浮气躁被自己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东西。我顺利仿了卿玦字迹将两幅字掉包,书写的墨汁放有断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两幅字画挂在近身处。
我只需要等待。
为避圣上忌惮两府联合之可能,瑾瑜归来,两府策划世子断交之戏。沈天爵说瑾瑜磊落刚正,他不知是我们安排的,最后由我走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说绝交的那刹,我一阵恍惚,是我入戏太深了。
瑾瑜……你不会知我有多羡慕你,行欲行之事,讲欲讲之言,我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坦率勇气,你却紧握在手。我一壁艳羡你,一壁敬你,一壁无比痛恨我这一身污秽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泽地里的烂泥散发腐朽恶心的气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点不值得。
阿锦的眼睛很干净,毫无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脏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败老化的内心。
永远生长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纯净洗涤身心,渴求拥有这来之不易的罕见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为和自己相同的丶苦苦挣扎在污黑中洗不干净的恶鬼。
她太单纯,全身心依赖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论如何,她都是开开心心的,她说,阿钰,我曾经拥有的只有一截看腻的长袖子,这世界上的东西这么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该是这样的,可寻不得反驳言辞。她教会我去看自己双手中的东西,我回想自己以为运筹帷幄却失去更多,认定的观念第一次动摇。
日日相处,我开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尔发呆,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阿锦是我见过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说我不可动了心思,那时我莫名涩然,只笑说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块璞玉。
我无理由对她动心,我何其脏。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过于炽烈,沈天爵收养阿锦,也是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与五皇子任一方……我该隔岸观火的,可终究下意识地把她抱起隔绝三皇子的视线,她傻楞楞地瞪大眼睛。
阿锦……如果回到那一天该多好。
再后来,我一念执着,数步踏错,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错。
(7)
重锦灵识飘荡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后俯瞰浊世,长发飞扬,美绝人寰。
她终于寻到他,阑珊处安然独坐,面容沈静美好犹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红润艳绝。
她飘至他身边,下意识就伸出手抚摸他眉眼,他额发穿过她细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她想起,这会,他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锦此刻仅是灵魂能陪他最后一程。
她想哭,可是灵魂流不出泪,蛇妖是没有泪的,这刹,她已不是……他的阿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灵力凝聚的元丹,换他一生静好……阿锦求你……”
檀玉轻笑勾起她泪湿的下颌,五指转动像审视一样物事:“生死簿上,他阳寿已尽。你重锦是他宿命中一段错误,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变。”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观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铸就,我不插手。能带你来见他最后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极致。”
她无力笑起,重锦喜怒悲欢,不过是主子眼里,红尘游戏。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实心境么?”
女子笑意如罂粟蛊惑诱人,一笑,笑动她半分迟疑。
“他对你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连翘背叛你的真正缘由?”
“来,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来告诉你,也好死了心,断了情。”
火已吞噬半个别院,很快,这火便烧毁他。
卿钰闭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丶火星爆裂,墙倾梁断,浮光掠影弹指转瞬,只剩废墟一片。
感觉不到痛。
阿锦。
阿锦。
锦儿。
还记得霞光灿灿洒在她小巧的梨涡,她下颌蹭着他臂弯,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软发心,随后绕着她顺滑漂亮的青丝,如拥一世平静与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怀里,她的手贴着他手臂内侧伸出来,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去,视线尽头是一轮绯红色的夕阳,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从指尖小小一端绽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来,倦鸟归巢,他缄默掩上直棂窗,那样明丽艳绝的光,注定不会属于他。
可如今……他同样擡起手把她葱白的指包覆手心,那处,即是心安处。
“等阿钰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还答应阿锦要放纸鸢的……”
她忽地转过头,讨好地笑笑。
“……好。无论去何处,都一起。”他轻吻她的额头,这个许诺,也许给得起。
他再不惧怕与沈府一战会是身死结局,只怕她就此无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骗都不明白……她怎么办?
他要活。不是赌那生生死死的五分胜算,不是为赌胜之后夺回一切的酣畅淋漓,只单单纯纯为了傻兮兮的阿锦。
许久之前的踌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这一切洗去。曾以为生死不论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长眠,深陷阿鼻也无所畏惧,可是现在为了她,他想好好活过,就这般迫切。
还是功亏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来,是给不了她承诺。无法陪她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无法陪她……一块,放纸鸢了。
记忆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当他挨下那一鞭,他想,这是罪有应得。早知连翘与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计划后,他将计就计开始织网。关键一环,便是阿锦。
沈天爵曾赞誉他明察人心……呵,他错了啊,他沈卿钰错了。他看不清自己。
连翘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选,无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笔迹。是他令连翘偷走重锦的锦囊令她放入情药,是他仿照卿玦字迹写出了字条,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欢什么香,是他看到阿锦头上戴的发簪知道簪子有一对,是他家宴上一句无关话踩到了那两人在意之处,引人去沁春园;
是他赶在连翘取走阿锦发上簪子前送她离开,是他扔下她一个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锦最忧心的是什么,是他定下连翘死罪,是他为了让卿玦名誉扫地与三皇子关系僵化选择如此,是他猜到沈天爵把重锦当做送予皇家的棋子而不得不处罚沈卿玦,是他为逃避宫宴接下那一鞭,是他静待时机让沈夫人寻了间隙打了她,是他利用连翘覆仇的心思和对重锦的嫉恨,明知她会遍体鳞伤……
——是他,是他,是他。统统是他。
没有一个人发现最大受益者是他卿钰,挨下那鞭,他只能是受害者。
而他真的错了。
当看到阿锦被卿玦抵在石壁上,颈上青紫交错;当看到她水灵眸子空洞绝望,他给她披衣她却退缩回一个小小角落躲着他;当他刻意与阿言讲那些话消除内心负疚,她推门而入,脸上泪痕满布还印了两个五指印;当看清她脑后手上的伤,她傻兮兮逗他开心……
他怎会开心的起来?
他不会比她更疼,而早已麻木的心脏却犹如被人紧紧勒起,扭曲变形压迫他的呼吸。他给她上药,她受宠若惊般——沈卿钰卑鄙至斯,怎配她这般信任?
趁着她还药的间隙,他把含了慢性毒药的汤汁倒进一旁的花盆内。
他一夜无眠。她梦呓中说的那句话让他色变,饱暖思淫(欲……那女人到底说了多少伤她的话?不堪入耳的责骂,说了多少?
他方懂得,他终还是动了心的,不肯承认,不肯讲。
她早已用笑颜让他混沌世界多了斑斓五色,让他明白可以摆脱沈卿钰这三个字去拥有美好,让他相信——这么肮脏的自己,原来,也可以收起一道光。
他却回报她一道最深最丑陋的伤疤。
他看着她睡熟,整整一宿,直到星子被晨曦吞没。
那日支走六公主与阿锦,他和瑾瑜密谈,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包括自己日后的盘算,包括几日后有意无意丢失的三张宣纸——他派人透露卿玦他另写文赋的消息,如他所料,三张纸几日后压在了卿玦砚台上,甚至为此责骂动砚台的婢子。
他以为萧远会拂袖离去,可他把他的阴暗晦涩全数接纳,并说不悔有这名兄弟,只恨父亲猜到沈天爵有意培养二公子让他与卿玦交好。
而后,他说:“如果这一局我败,我要阿锦开开心心的活在这个人世,我奢望她还是原来那样无忧无虑的单纯性子,瑾瑜,这是明之欠她的。”
别院那晚,他一时兴起想看阿锦喝酒的模样,她醉时很可爱,倒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抱住她,不想再放。
她说她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她吻了他。
他全身血液凝结一瞬,欢喜丶惊讶丶不信丶自卑在下一瞬卷走他所有认知。一(夜(欢,情动如覆水难收,封闭许久的一下冲出心锁,欲海沈浮,他如醉如痴如梦。
想就此一切放下,可上苍不容他放纵自己,他一死而已,才彻底放得开她。
没有说阿钰很喜欢阿锦,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骨子里。
我没有资格与你说,说爱,说情,我都太自私。
同样,对你也是歉疚,很深,深到骨子里。
今日火起,世上除了萧远,无人知晓重锦活着。她不必去搅乱皇权争斗的波涛,不必被沈府纠缠后半生,不必在他死后……一人孤独。
这般,很好。
烈火灼身,迅速将他衣角吞没。
原来还是不甘。不甘缄默悄无声息死去,不甘以残躯苟延残喘,还是这样死,痛快,干脆,唯有这火,能净他心上尘埃,予他重生。
天地寂静,草木枯朽。明火冲天,仿佛就如浴血凤凰翺翔九天,再不受,尘世之限。
他含笑睡去。
“我想我很爱你……可如今你听不见的。你说的我全不在意,因为我看的懂你的眼睛……暗色之后,华光生灿,藏着极致的向往。”重锦的额头贴着他的,他微微笑,火光里绝色倾城,她在另一个世界捧起他的容颜,笑容破碎,“萧远说钰字是宝物的意思,阿钰不脏,阿钰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
客栈天字房内昏睡的重锦,浓密眼睫下,泪水蜿蜒。
萧远一坛一坛饮酒,窗外忽现一道红光,妖娆女子,容色冶艳,一袭黛紫色曳地长裙宛若夜魅。
她浅浅勾唇,美如夏华,人间烟火再不抵这绝代风华:“沈家卿钰已去,重锦交我,我会好好待她,你和他,均可安心了。”
那芳华颜色如昙花一现,女子眉眼在夜色里化作烟雾消散,案头重锦已然不见。
六月初,沈府别庄起火,安阳侯世子沈卿钰及义女沈重锦不及逃出,命丧火海。
七月,安阳侯沈天爵再次病发,撒手人寰。
七月初,安阳侯次子沈卿玦及冠,受封世子,一月后与六公主完婚。
七月末,安阳侯世子将一篇文赋交予圣上,文作堪与兰君赋媲美,却与平南侯世子手中持有沈卿钰遗作前几段近乎不差一字,后者比之前者多处一段,用词修正,无人不赞叹。
八月初,安阳侯世子因欺君之罪赐死,其母病亡,与六公主婚约作废。
又几年,安阳侯府上沈明书舍去侯府光环参加进士科,高中状元。
次年春,平南侯府世子与晋华公主大婚。
楚芙儿犹记得那天萧远从灿灿金光里走来,他终于肯认真看她,把她眉眼纳入眼底。
“明之叫我惜取眼前人,你放下公主架子跟我许久,我想,与其纠缠不休,不若,试上一试。”
她听见自己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心头花开,发出轻轻的声音。
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原来花开,是有声音的,那么好听,那么醉人。
她把手交给他。
“行啊,楚芙儿一生奉陪。”
人事如戏,尘埃落定。
江边雾浓,那女子懒倚紫竹榻,凤眸含雾,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肤上盘碧蛇,栩栩如生。
碧蛇瞳下凝一滴泪,穿越时空与光阴的界限,超越生死悲欢,从此只是条臂上蛇。
江边有采莲女哼唱,歌声悦耳: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一叶小舟划入荷塘深处,涟漪消散。
(正文完)
(5)
重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别院时不见阿钰,听阿言说公子不顾劝阻朝别院后头去了,只说他不一会回来,身子撑得住,无需挂心。
重锦有所牵挂,还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凉萧条,那条掩在树杈间的小路尽头,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轮椅上,任凭清风吹拂三千鸦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上前一步扶住轮椅把手,满地黄纸散乱,前边两个衣冠冢,青松下石碑无字,只有风吹雨淋后不规则的划痕。
重锦不扰他,只陪他一同处在这绵绵杨柳风里。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尽了,卿钰咳嗽数声,只说:“回去罢。”
重锦低头拢顺他衣领缀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后颈,他能看到她长睫下眸光温婉柔和。
两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牵过重锦,心道,这便是阿锦,儿不会与父亲一般模样,即便不能一世相护,也会好好对她。
远离沈府人事,许是别院近山近水,山水养人,卿钰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别院天空异样湛蓝,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绽开,满庭粉樱飘落。
卿钰长发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头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间以推拉门隔开,他和重锦就着近庭院的那头席地而坐,手侧一觞甜米酒,两碟如意凉糕丶桃酥饼。
见他取了酒,重锦道:“阿钰刚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个儿身子自然清楚,什么忌口的不会不知。在沈府看了这么多大夫都无济于事,怎的到别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见时那样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长手指缓缓贴着杯口移动,容颜分明清雅温润,却又如冶艳血莲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艳。重锦曾在迷蒙中见过这般的阿钰,当时以为南柯一梦是她错看,今儿个明晰如许。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绝世之美,脑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呛人,可补气养血。”他悠悠道来,语调慵懒,“阿锦若不信,何妨尝上一口?”
重锦呆呆地嗯了声,眼儿雾蒙蒙接过酒觞,不知不觉楞是喝了好几口。
“阿钰忘说了……此酒味妙矣,可后劲十足,不胜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里坠下,月光地里咕噜咕噜转了几圈,随后,万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个两个三个,庭中樱树,一株两株三株,飘落飞花,百片千片数万片。
重锦身子一软栽倒他臂弯里,上头卿钰话声幽幽如繁花飘落,悦耳如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