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一切离殇止于骊歌一曲;日后风霜满面你我皆老去,不执念深种,只求相忘于江湖。
“明之,若只做平凡人,该是何其幸福之事。”
……
火从后院储物楼烧起,不消半刻将烧尽他与她共书一卷的书斋,烧尽满庭开谢的樱树,烧尽或苦或甜或苦涩或美好的回忆。
别院下人奔走逃窜,卿钰如往日静坐庭前,脚步声哭喊声无一不入耳。他浇油点火,此刻大呼走水扑灭大火已来不及。
阿锦定恨极了他。也好丶也好,他的秘密与沈府肮脏一同葬于此地,一把火烧个干净,风吹残灰,不留痕迹。
他看着天际被不远处的火光染红,如血,漫开,秀丽极致,如阿锦酡红的脸。他一生走来磕磕绊绊,无憾,有悔——悔动念丶悔起欲丶悔贪欢半晌,悔私欲无底,误她馀生。
阿锦说,遇上阿钰,死而无憾。可正是他想说的,初见,他为那恬淡纯净击中,他身世荒诞活在光鲜后的阴暗地,而她笑靥纯真无华,温暖如光。
他拾了一瓣她上月藏起的樱花,花瓣老去,粉妆谢,万般憔悴。
但阿锦,你可知道——
我娘死在我出生那一夜。她曾也和沈天爵比肩行走风雨,也曾艳倾天下潇洒恣意,也曾仰头手把酒葫芦豪爽高歌言笑。
我的奶娘死在我知道自己身份秘密的前一晚,她咬破十指写下血书自杀的。是要有多大勇气,才能让她这么柔弱女子直面死亡呢?我不得而知。
娘在军中时与父亲曾是伉俪,那是沈夫人插足之前。那个女人设计让军中副将和娘躺上塌,一夜错情,父亲厌憎娘,她乘虚而入堂而皇之顶替了娘站在他身边。四月后,娘有身子的事再无法遮掩,孩子爹亲不知是谁,日后这个孩子唤作沈卿钰——我。
没有男人可以容昔日心爱女子腹中野种苟活于世,这时平南侯府夫人被诊出喜脉,安阳侯府为两家日后结盟盘算,利用缘分一说假称夫人已六月身孕。沈天爵和夫人可以这般圆谎,是因为我娘当时腹中胎儿已四月。再者,沈天爵踏着鲜血白骨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结怨甚多,明枪暗箭难防,当下思量,若这是男婴,就用这不明来历的腹中儿顶替他二人亲子来承受这些报覆,代亲儿走上这可能九死一生的宿命。六月一过,娘只怀胎八月,夫人为除去娘,剖腹取子,故我先天体弱。
我成了世子,卿玦及冠前不得不活,及冠后不得不死之人。
得知这一切,是在我写下那篇赋之后。从小我便察觉他们对我并不亲近,想着,也许是我做得不够好,熬夜拼命地背诵诗文习为人之道,我不能像瑾瑜一样跨马挥金戈斩敌寇,我只能这么做……证明自己?呵,如今也不重要了。
夫人因我抢了本应归属卿玦的荣光不快,父亲虽喜这篇文章,却因为是我所作,吝啬多看。
我得知这一切,明白了为何我多年病难愈,明白了父母不待见的缘由,明白了——身上衣,总角友,双亲情,才名荣华……我曾有多感激这一切还在我身边,一朝变天,就多憎恶这强加于我却注定被收回的所有!
甚至连瑾瑜,也必会与我分道扬镳!
那我这般疯狂想要博取他们赞赏是为什么?那我少时被人劫走一个人窝在冰凉满是苔藓的山洞里心心念念的期盼着又是为什么?卿钰卿钰,卿为我钰……哈,定要我亡,何必还取这名字,岂非是欲盖弥彰?
我不甘!死也不甘!
哈哈哈……爱别离?怨憎会?八苦八味,剜心之痛,我受得!尝得!懂得!
生死之关,我又怎会惧?天定我亡,岂能学凡夫俗子如卑躬屈膝的奴才苟且偷生?我偏要死得痛快潇洒,死后将你满腹盘算乱作麻,安阳府地寸草不留,此恨永岁夙夜不休!!
我学会虚与委蛇。瑾瑜走后沈天爵要我自毁才名为卿玦铺路,何其荒谬,我竟当着他面笑着应了,我说,他是明之手足,我身子这般扛不起沈府,卿玦会比我更出色。
他的手破天荒地搭在我肩上,真是……虚伪极致。
卿玦对此浑然不知,只知道是我夺了他世子位,恨我入骨,流言传出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与三皇子走得近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三皇子要的不过是沈府投诚于他,选择卿玦只因他好拿捏,无他故——并非他认为自己天生命贵。
我与江湖上三教九流来往,暗地探寻克制沈府令人气虚病弱药物的方法,其次是除去沈天爵——我选了断魂散,因果循环,成也萧何败萧何,可笑。
卿玦写了两幅兰君赋,他心高气傲为博爹爹欢欣,不得不书写他最恨之人之物,此等滋味,想必极美妙。
我待下人和善,他待下人刻薄,在战局中任何一个不起眼之人都可能左右局势,他天性聪慧,却心浮气躁被自己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东西。我顺利仿了卿玦字迹将两幅字掉包,书写的墨汁放有断魂散,不出所料,沈天爵将两幅字画挂在近身处。
我只需要等待。
为避圣上忌惮两府联合之可能,瑾瑜归来,两府策划世子断交之戏。沈天爵说瑾瑜磊落刚正,他不知是我们安排的,最后由我走这一步棋,我太理解他脾性……说绝交的那刹,我一阵恍惚,是我入戏太深了。
瑾瑜……你不会知我有多羡慕你,行欲行之事,讲欲讲之言,我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坦率勇气,你却紧握在手。我一壁艳羡你,一壁敬你,一壁无比痛恨我这一身污秽再不能算你知己,好像沼泽地里的烂泥散发腐朽恶心的气息。
沈明之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真的……一点不值得。
阿锦的眼睛很干净,毫无保留地,我在她眼底看到了肮脏的自己……人的外貌,鬼一般腐败老化的内心。
永远生长在黑夜中的人渴求纯净洗涤身心,渴求拥有这来之不易的罕见通透,渴求拉下它看它堕落成为和自己相同的丶苦苦挣扎在污黑中洗不干净的恶鬼。
她太单纯,全身心依赖信任我,如水晶一般的剔透心思看一眼就懂。不论如何,她都是开开心心的,她说,阿钰,我曾经拥有的只有一截看腻的长袖子,这世界上的东西这么多,得不到的永比得到的要多,我不贪心,看我有的便好。
我凝着她甜甜笑靥,心魔呼喊不该是这样的,可寻不得反驳言辞。她教会我去看自己双手中的东西,我回想自己以为运筹帷幄却失去更多,认定的观念第一次动摇。
日日相处,我开始看着她一颦一笑,偶尔发呆,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阿锦是我见过最美最傻最直白最清透的女子,那日沈天爵说我不可动了心思,那时我莫名涩然,只笑说她是璞玉——她真真是一块璞玉。
我无理由对她动心,我何其脏。
三皇子和卿玦也按捺不住了。那天随安堂,三皇子的眼神过于炽烈,沈天爵收养阿锦,也是为用美色讨好三皇子与五皇子任一方……我该隔岸观火的,可终究下意识地把她抱起隔绝三皇子的视线,她傻楞楞地瞪大眼睛。
阿锦……如果回到那一天该多好。
再后来,我一念执着,数步踏错,犯下令我悔恨至今之错。
(7)
重锦灵识飘荡在火焰上方,檀玉如九天玄女般于她身后俯瞰浊世,长发飞扬,美绝人寰。
她终于寻到他,阑珊处安然独坐,面容沈静美好犹如玉石,火光映得他面色红润艳绝。
她飘至他身边,下意识就伸出手抚摸他眉眼,他额发穿过她细白五指,檀玉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她想起,这会,他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她也摸不着他,重锦此刻仅是灵魂能陪他最后一程。
她想哭,可是灵魂流不出泪,蛇妖是没有泪的,这刹,她已不是……他的阿锦。
“主子,我求求你……以我八百年灵力凝聚的元丹,换他一生静好……阿锦求你……”
檀玉轻笑勾起她泪湿的下颌,五指转动像审视一样物事:“生死簿上,他阳寿已尽。你重锦是他宿命中一段错误,他本可再活十年,因你而变。”
“主子……”
“人界之事,我观之嘲之,此乃你一手铸就,我不插手。能带你来见他最后一面,已是所能做到的极致。”
她无力笑起,重锦喜怒悲欢,不过是主子眼里,红尘游戏。
“你就不想看看他的真实心境么?”
女子笑意如罂粟蛊惑诱人,一笑,笑动她半分迟疑。
“他对你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你就不想知道,侍女连翘背叛你的真正缘由?”
“来,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来告诉你,也好死了心,断了情。”
火已吞噬半个别院,很快,这火便烧毁他。
卿钰闭着眼,黑暗中房屋梁柱倒塌丶火星爆裂,墙倾梁断,浮光掠影弹指转瞬,只剩废墟一片。
感觉不到痛。
阿锦。
阿锦。
锦儿。
还记得霞光灿灿洒在她小巧的梨涡,她下颌蹭着他臂弯,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他一下一下揉着她柔软发心,随后绕着她顺滑漂亮的青丝,如拥一世平静与安好。
她小小的身子就在他怀里,她的手贴着他手臂内侧伸出来,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去,视线尽头是一轮绯红色的夕阳,好似那暖人心扉的晚光就从指尖小小一端绽放蔓延。以前,落日只象征夜晚到来,倦鸟归巢,他缄默掩上直棂窗,那样明丽艳绝的光,注定不会属于他。
可如今……他同样擡起手把她葱白的指包覆手心,那处,即是心安处。
“等阿钰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你还答应阿锦要放纸鸢的……”
她忽地转过头,讨好地笑笑。
“……好。无论去何处,都一起。”他轻吻她的额头,这个许诺,也许给得起。
他再不惧怕与沈府一战会是身死结局,只怕她就此无依,傻傻的性子,被人欺被人骗都不明白……她怎么办?
他要活。不是赌那生生死死的五分胜算,不是为赌胜之后夺回一切的酣畅淋漓,只单单纯纯为了傻兮兮的阿锦。
许久之前的踌躇和不曾放于人前的忐忑不安,她眉眼缱绻将这一切洗去。曾以为生死不论都扳倒沈府,他九泉之下可安然长眠,深陷阿鼻也无所畏惧,可是现在为了她,他想好好活过,就这般迫切。
还是功亏一篑。曾欺她害她的他,原来,是给不了她承诺。无法陪她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无法陪她……一块,放纸鸢了。
记忆回溯至最冷最寒的那一晚。
当他挨下那一鞭,他想,这是罪有应得。早知连翘与裴七的身份,他不揭穿,得知沈天爵计划后,他将计就计开始织网。关键一环,便是阿锦。
沈天爵曾赞誉他明察人心……呵,他错了啊,他沈卿钰错了。他看不清自己。
连翘是他的人,裴七只是合适人选,无人比裴七更清楚卿玦的笔迹。是他令连翘偷走重锦的锦囊令她放入情药,是他仿照卿玦字迹写出了字条,是他知道卿玦最喜欢什么香,是他看到阿锦头上戴的发簪知道簪子有一对,是他家宴上一句无关话踩到了那两人在意之处,引人去沁春园;
是他赶在连翘取走阿锦发上簪子前送她离开,是他扔下她一个人痛被沈卿玦欺辱,是他最明白重锦最忧心的是什么,是他定下连翘死罪,是他为了让卿玦名誉扫地与三皇子关系僵化选择如此,是他猜到沈天爵把重锦当做送予皇家的棋子而不得不处罚沈卿玦,是他为逃避宫宴接下那一鞭,是他静待时机让沈夫人寻了间隙打了她,是他利用连翘覆仇的心思和对重锦的嫉恨,明知她会遍体鳞伤……
——是他,是他,是他。统统是他。
没有一个人发现最大受益者是他卿钰,挨下那鞭,他只能是受害者。
而他真的错了。
当看到阿锦被卿玦抵在石壁上,颈上青紫交错;当看到她水灵眸子空洞绝望,他给她披衣她却退缩回一个小小角落躲着他;当他刻意与阿言讲那些话消除内心负疚,她推门而入,脸上泪痕满布还印了两个五指印;当看清她脑后手上的伤,她傻兮兮逗他开心……
他怎会开心的起来?
他不会比她更疼,而早已麻木的心脏却犹如被人紧紧勒起,扭曲变形压迫他的呼吸。他给她上药,她受宠若惊般——沈卿钰卑鄙至斯,怎配她这般信任?
趁着她还药的间隙,他把含了慢性毒药的汤汁倒进一旁的花盆内。
他一夜无眠。她梦呓中说的那句话让他色变,饱暖思淫(欲……那女人到底说了多少伤她的话?不堪入耳的责骂,说了多少?
他方懂得,他终还是动了心的,不肯承认,不肯讲。
她早已用笑颜让他混沌世界多了斑斓五色,让他明白可以摆脱沈卿钰这三个字去拥有美好,让他相信——这么肮脏的自己,原来,也可以收起一道光。
他却回报她一道最深最丑陋的伤疤。
他看着她睡熟,整整一宿,直到星子被晨曦吞没。
那日支走六公主与阿锦,他和瑾瑜密谈,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包括自己日后的盘算,包括几日后有意无意丢失的三张宣纸——他派人透露卿玦他另写文赋的消息,如他所料,三张纸几日后压在了卿玦砚台上,甚至为此责骂动砚台的婢子。
他以为萧远会拂袖离去,可他把他的阴暗晦涩全数接纳,并说不悔有这名兄弟,只恨父亲猜到沈天爵有意培养二公子让他与卿玦交好。
而后,他说:“如果这一局我败,我要阿锦开开心心的活在这个人世,我奢望她还是原来那样无忧无虑的单纯性子,瑾瑜,这是明之欠她的。”
别院那晚,他一时兴起想看阿锦喝酒的模样,她醉时很可爱,倒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抱住她,不想再放。
她说她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她吻了他。
他全身血液凝结一瞬,欢喜丶惊讶丶不信丶自卑在下一瞬卷走他所有认知。一(夜(欢,情动如覆水难收,封闭许久的一下冲出心锁,欲海沈浮,他如醉如痴如梦。
想就此一切放下,可上苍不容他放纵自己,他一死而已,才彻底放得开她。
没有说阿钰很喜欢阿锦,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骨子里。
我没有资格与你说,说爱,说情,我都太自私。
同样,对你也是歉疚,很深,深到骨子里。
今日火起,世上除了萧远,无人知晓重锦活着。她不必去搅乱皇权争斗的波涛,不必被沈府纠缠后半生,不必在他死后……一人孤独。
这般,很好。
烈火灼身,迅速将他衣角吞没。
原来还是不甘。不甘缄默悄无声息死去,不甘以残躯苟延残喘,还是这样死,痛快,干脆,唯有这火,能净他心上尘埃,予他重生。
天地寂静,草木枯朽。明火冲天,仿佛就如浴血凤凰翺翔九天,再不受,尘世之限。
他含笑睡去。
“我想我很爱你……可如今你听不见的。你说的我全不在意,因为我看的懂你的眼睛……暗色之后,华光生灿,藏着极致的向往。”重锦的额头贴着他的,他微微笑,火光里绝色倾城,她在另一个世界捧起他的容颜,笑容破碎,“萧远说钰字是宝物的意思,阿钰不脏,阿钰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
客栈天字房内昏睡的重锦,浓密眼睫下,泪水蜿蜒。
萧远一坛一坛饮酒,窗外忽现一道红光,妖娆女子,容色冶艳,一袭黛紫色曳地长裙宛若夜魅。
她浅浅勾唇,美如夏华,人间烟火再不抵这绝代风华:“沈家卿钰已去,重锦交我,我会好好待她,你和他,均可安心了。”
那芳华颜色如昙花一现,女子眉眼在夜色里化作烟雾消散,案头重锦已然不见。
六月初,沈府别庄起火,安阳侯世子沈卿钰及义女沈重锦不及逃出,命丧火海。
七月,安阳侯沈天爵再次病发,撒手人寰。
七月初,安阳侯次子沈卿玦及冠,受封世子,一月后与六公主完婚。
七月末,安阳侯世子将一篇文赋交予圣上,文作堪与兰君赋媲美,却与平南侯世子手中持有沈卿钰遗作前几段近乎不差一字,后者比之前者多处一段,用词修正,无人不赞叹。
八月初,安阳侯世子因欺君之罪赐死,其母病亡,与六公主婚约作废。
又几年,安阳侯府上沈明书舍去侯府光环参加进士科,高中状元。
次年春,平南侯府世子与晋华公主大婚。
楚芙儿犹记得那天萧远从灿灿金光里走来,他终于肯认真看她,把她眉眼纳入眼底。
“明之叫我惜取眼前人,你放下公主架子跟我许久,我想,与其纠缠不休,不若,试上一试。”
她听见自己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心头花开,发出轻轻的声音。
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原来花开,是有声音的,那么好听,那么醉人。
她把手交给他。
“行啊,楚芙儿一生奉陪。”
人事如戏,尘埃落定。
江边雾浓,那女子懒倚紫竹榻,凤眸含雾,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肤上盘碧蛇,栩栩如生。
碧蛇瞳下凝一滴泪,穿越时空与光阴的界限,超越生死悲欢,从此只是条臂上蛇。
江边有采莲女哼唱,歌声悦耳: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一叶小舟划入荷塘深处,涟漪消散。
(正文完)
(5)
重锦在南桓寺燃了一炷香。
回别院时不见阿钰,听阿言说公子不顾劝阻朝别院后头去了,只说他不一会回来,身子撑得住,无需挂心。
重锦有所牵挂,还是循阿言所指的方向沿路奔去。沿途景致荒凉萧条,那条掩在树杈间的小路尽头,有一人白衣素淡,兀自坐轮椅上,任凭清风吹拂三千鸦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上前一步扶住轮椅把手,满地黄纸散乱,前边两个衣冠冢,青松下石碑无字,只有风吹雨淋后不规则的划痕。
重锦不扰他,只陪他一同处在这绵绵杨柳风里。
衣冠冢前插的三支香尽了,卿钰咳嗽数声,只说:“回去罢。”
重锦低头拢顺他衣领缀着的深灰兔毛,遮住他后颈,他能看到她长睫下眸光温婉柔和。
两具衣冠冢,娘和奶娘。他牵过重锦,心道,这便是阿锦,儿不会与父亲一般模样,即便不能一世相护,也会好好对她。
远离沈府人事,许是别院近山近水,山水养人,卿钰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别院天空异样湛蓝,那晚尤是,璨璨繁星天幕绽开,满庭粉樱飘落。
卿钰长发不束,随意坐着屋室外的木板。木板一头是雅致屋室,另一端通往庭院,中间以推拉门隔开,他和重锦就着近庭院的那头席地而坐,手侧一觞甜米酒,两碟如意凉糕丶桃酥饼。
见他取了酒,重锦道:“阿钰刚好些,甜酒不能喝的。”他自个儿身子自然清楚,什么忌口的不会不知。在沈府看了这么多大夫都无济于事,怎的到别院小住一月就如初见时那样精神了,真是怪哉。
他挑眉笑,把着酒觞修长手指缓缓贴着杯口移动,容颜分明清雅温润,却又如冶艳血莲噙了惑人心神的魅艳。重锦曾在迷蒙中见过这般的阿钰,当时以为南柯一梦是她错看,今儿个明晰如许。她失了魂魄,直直盯住那绝世之美,脑中一片空白。
“此酒由糯米制成,酒味清甜,并不呛人,可补气养血。”他悠悠道来,语调慵懒,“阿锦若不信,何妨尝上一口?”
重锦呆呆地嗯了声,眼儿雾蒙蒙接过酒觞,不知不觉楞是喝了好几口。
“阿钰忘说了……此酒味妙矣,可后劲十足,不胜酒力者,一杯即醉。”
空空的酒觞打她手里坠下,月光地里咕噜咕噜转了几圈,随后,万籁俱寂。
眼前阿钰,一个两个三个,庭中樱树,一株两株三株,飘落飞花,百片千片数万片。
重锦身子一软栽倒他臂弯里,上头卿钰话声幽幽如繁花飘落,悦耳如枝头鸾鸣:“若我说,我虽天生体弱,但后天广交能人,多识各类丹药,这病不像你心中所想这般严重;若我说,沈府病重乃不得已为之,实则七分真三分假掩人耳目;若我说,让你装病随我来别院是我别有用心,我待你好也别有他意……阿锦,你可还会唤我沈明之……一声阿钰?”
话音凄恻。
酒意上涌,重锦平日不敢说羞于说的便滔滔溢出:“阿锦会这样唤你,阿锦想以后天天都这样唤你。”
“为何?”
“阿锦喜欢阿钰……比任何人,都要喜欢。话本上说喜欢到骨子里,就不是喜欢了,是爱。阿锦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我喜欢阿钰,骨子里喜欢的。”
重锦通红小脸撞入他眼帘,眼睛如天山水濯洗般干净,他因她一遍遍重覆的喜欢浑身僵住,她却拉下他的脸,觅得他淡色双唇,重重印了上去。
这样……也罢。
他逸出满足极致的叹息,抽她发中簪,青丝一松如墨莲绽放,丝丝摇曳。
得卿一言,明之再无遗憾。只怕他日,你会悔了,悔这喜欢不值得。
……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元稹这诗被批为淫词艳曲,诗史上众说纷纭颇有争议,世家子弟不允读。少年总是对那些禁忌之物好奇新鲜,当年躲草丛里初读此诗,他和萧远均脸上发热。如今明白,当真是,意难终。
当她细腻双臂在他后背交握,当她微仰螓首柔声唤他名姓,当她半湿乌发和他的一并缠绕纠葛在一块再分不开,当她眉黛羞偏聚与他五指相扣……他再不放她,就是她欲逃离,业火焚身天地崩裂,也再不会放开她。
最痛那刹,她酒意已消,肤染桃花般艳浓绯红,细长眼睫悬着一滴泪,她唤:“阿钰。”
情浓深处,他终不得不面对久埋心意,将她完完全全拢起。她温柔包容浸润他一身残破,细细吟喃洗去他半生阴霾。那瞬神迷见到人间美好无数,犹如共此一梦。
万千情愫,不得言语,只化轻轻一句锦儿,如珠滚落唇边。
……
沈府,丁卯晦。
楚翎越落下一子,卿玦话毕,他面色深沈,闪过一丝骇人阴鸷。
“别庄小住?”他两指夹子,指节一下两下叩着石桌边沿,“沈卿钰倒是走的巧啊。”
沈卿玦敛下腹中怨毒,尽力维持平静语气:“我且容他再潇洒一段时日。”
“阿玦可有何后招。”楚翎越漫不经心瞥了眼棋局,棋盘上胜算平分。
“天要亡他,我何必出手。”他唇形如是,见三皇子杯中一空使了一个眼色,“不长眼色的奴才,还不为三皇子上茶。”
楚翎越温文尔雅执杯品茗,扫过一侧抖抖索索伺候着的眉似那女子三分的婢子,明摆着是畏惧二少爷的。沈卿钰为人只凭他人言辞猜度,无法笃定,可据传沈府大少爷善待府中上下——见微知着,假使无人扶持,卿玦早败。
他一口将茶饮尽。
……
大少爷离开府上已有一月了。昨夜雨落打下弱叶,婢子阿霜扫着沈香台庭院,停下拭着脸上汗珠。阳光穿过指缝洒入眼眶,她想起早些时候二少爷不分青红皂白斥责阿雪,只因碰了二少爷砚台压着的宣纸,愈发怀念大少爷的种种好。
阿雪说大少爷是大善人,阿母病得那段时日,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压在她背脊上。不是家境贫穷买不起柴米油盐食不果腹只能挖草根来吃,谁家会把女儿卖到吃人不吐骨头的高门当奴婢?她多想夜夜守在阿娘身边,却只能躲在柴房里哭阿娘的身子,哭白日二少爷刻薄刁难无处寻人说委屈,不能哭出声,阿娘做梦听到病情会加重的……还是大少爷心善,给了她一沓银票和药材,让夫人准了她几日假陪伴阿娘。
阿霜继续提起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
大少爷哪,总是对下人极好的,虽说夫人不待见他,府里下人都是敬他的。少爷走前她赶到正门那张望着,却见少爷的小童仆阿言风风火火地折了回来,说是忘了多拿几帖药,怕少爷身子受不住一路舟车劳顿,她想,大少爷虽受冷落,可有个这样事事为他着想的陪在身侧,也挺窝心的。
阿霜蹲下身收集落叶。
锦姑娘也是个好的,只望菩萨保佑她和大少爷能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
“别院小居那两月,是我一生最欢喜的时光。早晨鸟雀叽喳,睁眼就能看到阿钰在我身边,我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我想,这世上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呢?好看的让我觉得能喜欢他,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最自豪的事情。”
“然后他擡起眼,看着我,清浅的呼吸就近在耳畔。其实醉酒那夜我听到他说了什么,听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莫名其妙的,我一丁点也不难过。我那么开心,他说他可以好起来,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他身边。”
这么简简单单,守着阿钰。
她研墨,他书字;她背诗词歌赋,偶尔有些纰漏,他往她嘴里塞上一颗青梅果,她酸得皱眉回塞给他一个;他在阿言面前装作病弱模样,她陪他一道佯装不知。
“好像做梦一般,直到那天我从混沌里醒来才意识到,他,永不会喊我阿锦了。”
(6)
重锦不知从哪里听来可以用花做糕,连着几日都忙于收各色花瓣。
这日她兴冲冲地跑进来,兜起裙裾给他看她与风儿争抢来的花。
卿钰宠溺拭去她额上汗,重锦不好意思地歪着头,突然想起阿言煎的药还没拿:“你还没有好透,哎,我去拿药去!”他含笑颔首。
重锦匆匆奔出,七拐八拐拿药了。不消半刻,她捧着满满一碗药,怕洒了,迈着小步子走来。
“我每次都说你不必如此急切,总是听不入耳。”卿钰眉头微蹙接过她手中碗,徐徐抿了一口,忽地搁下药碗似想到什么,“阿锦,我有信要交给瑾瑜,他在玉清客栈天字号房等着,阿言前日伤了脚,我寻不得能信之人替我走这一趟。”
他略一思忖,为难启齿:“能否劳阿锦……送予他?”
重锦看他格外认真,这封信想必极为重要,点头答应了。
卿钰摆弄着药碗,笑得浅浅淡淡:“你……一路小心,最好,扮作府上下人去。”她一头雾水心想这是哪出,他懒懒加了一句半较真半戏谑的,“阿锦什么都好,就是这皮相……被人瞧着,初见终生误,再见非卿不娶,给我心里添堵。”
他这是夸她还损她呢?重锦哭笑不得,指天发誓她心只住阿钰一个。换作两月前,这番说辞,她定不会说是阿钰讲的,口吻腔调差了十万八千里;两月后她见怪不怪。
“阿锦生生世世只认阿钰一个,绝不因为两三块糕点——绝不因为有人送我整个随安堂就扔下你跑了。我这会就弄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套上,送——信!”
重锦假作赌气跺跺脚,转身跑了出去,便忽略他话里怪异,忽略他如释重负又无可奈何沈痛黯然的破碎喟叹。
重锦走后,卿钰起身走向屋外,眼神一冷:“阿言煎药极为用心,叫他来,我要好好赏他。”
依旧是唇角轻扬的笑貌,翘起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他茕茕独立,身姿修长如芝兰玉树如百年青松,迫人凌厉从温软笑意弥漫扩散,面具摘下,八荒寰宇不存沈明之。
……
重锦抵达客栈,一身灰色长褂,真的是灰不溜秋的,以致于萧远差点没认出她。
她从怀里取出那一封厚厚的信,她察觉萧远镇定外表有了一道裂缝,即便很快恢覆,亦被她捕捉到。她眼皮突地一跳,萧远背着她就着灯火读信,烛火跃动,她心潮随之卷起浪涛。
他阅罢,擡头,烛光没照到他脸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阴暗。
重锦疑窦丛生,忽有了不祥之感。
未待她开口,后颈却一疼,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萧远,他唇抿成一线,目光苍凉如同登临幽州台放眼远望平川,知己远,天边一行人字雁逝,长空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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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把命令给了他,顺带点拨两句。卿钰对重锦有心思,只要生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加官进爵?哈,寒门出身的落魄小乞丐还想飞入金銮殿,笑死我也。”
“他还偏当了真,是个蠢的。”
距沈府本家千万里远,距沈府别庄百里的树林山石间躺着一具死状可怖的尸首。夜色四合,不时有野兽游荡,有一匹四爪雪白皮毛深灰的野狼走来嗅了嗅,眼放绿光,咬下一只手骨上挂着的一块肉。
尸首一半已被啃去,还有一半尚存,月色下,深深扎入左肩的银刀反射诡谲的青白色。
一个时辰前,阿言怀着意外走进少爷房内,那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