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梅厌天背对着她, 双手藏在袖子里不停的颤抖,少顷,他忽重新找出笑容回身答她:“妹妹出嫁, 哥哥自然要来送嫁妆。”
洛离倏尔停下了脚步,紧了紧眉:“是吗?”
梅厌天轻松地走向她, 笑着道:“听说大哥江水临将青城山至宝雪满天都送给你了,那我这当二哥的也不能输给他啊。”
洛离看着他的眼睛问:“所以呢?”
梅厌天躲开她的目光,向外唤道:“梅七。”
梅七端着一只白瓷盏走了进来,不情不愿地端到洛离面前, 道:“要歃血为盟才算是龙族的亲人,这碗里什么都有,只差你的血了。”
洛离一直望着梅厌天, 良久方问:“这是你的心愿,是吗?”
“是。”梅厌天平静地答。
洛离胸口剧烈起伏,她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将血滴进碗里又喝了一口, 问梅厌天:“现在你满意了吗?”
梅七将瓷盏带了下去, 梅厌天目光微闪,转身看向东林帝君道:“三千龙卫军,东林帝君不嫌少吧?”
众仙登时哗然, 谁不知道龙卫军个个以一当十, 又可海陆两战, 梅厌天随随便便送给洛离三千龙卫军, 那便相当于三万亲兵!自上古以来,也没有哪个天后在登上后位前有如此多亲兵的, 这可是实打实的实权!
东林的神色犹静,笑问道:“天帝在上, 这份嫁妆…天帝可还满意?”
洛离心头一震,拉住梅厌天问道:“什么意思?什么是…”
云凌垂眸看她:“血契既下,三千龙卫军便已认主,满意与否,要看阿离的意愿。”
梅厌天淡淡一笑:“如此…很好。”
说罢,梅厌天收起银羽乾坤枪转身走了出去,洛离穿着冠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追了出去。
她身体刚刚复原没多久,他飞得快,她直到人界方才追上他。
洛离急着追问他:“你别走,你说清楚,什么叫做三千龙卫军已认主?认了谁的主?”
梅厌天道:“与你结了血契,自然是认你为主。”
洛离:“那碗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厌天:“告诉你不就给你拒绝的机会了吗?”
洛离:“可你那么说我还以为…”
梅厌天挑眉看着她问:“你以为什么?以为我真答应做你二哥了?我还没那么傻,你身体里的大妖怪那么可怕,我可不敢招惹。”
洛离的眼神黯了黯:“你知道了?也是,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呢…”
梅厌天笑她:“怎么,被人背后议论了几句,自卑了?”
洛离低着头,声音微弱:“我才没有呢。”
梅厌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忽然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洛离看他:“什么?”
梅厌天望着月亮,淡然说起:“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父亲虽然位高权重,但因他不是心爱之人所生,所以从来不肯承认他的存在。”
“后来小孩慢慢长大了,在一群同龄的朋友里穿着最破烂的衣服,实在显得格格不入。于是小孩哭着去找父亲,说因为他没有名字丶没有新衣服,所以没有小孩愿意跟他玩,可是他父亲…”
洛离:“他父亲说什么?”
梅厌天:“他父亲笑呵呵地问他,这么可怜,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洛离一震,缓问:“那小孩他…”
梅厌天:“小孩什么都没再说,擦干眼泪走了出去。”
“后来小孩就一个人吃饭丶一个人睡觉丶一个人练功,所有人都当面对他尊敬,私下却说他只是个永远不会被承认的私生子。”
“小孩听着这些话慢慢的长大了,心里不服气,就拿了兵器外出历练,却在沙漠里迷路,险些被妖怪吃了。”
“小孩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想到,或许他死在那,包括他父亲在内都不会有人为他掉一滴泪。于是小孩又站了起来,终于走出了沙漠,回到了族里。”
“小孩回去以后再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接下了全族人都不愿意接的苦差事,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做起。”
“那差事实在太危险,起初所有人都认为小孩一定会放弃,只有小孩自己知道他一定能成功,因为他的身后从来没有人,他只能靠自己。”
“很多年后,久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突然有一天小孩带着那差事的奖励回来了,所有人都亲自来到了族外等他,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与小孩的渊源,甚至他父亲都穿着族徽,第一次接他走进了正堂。”
洛离见他停了,忙问:“那后来呢?小孩以后过得如何?”
梅厌天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
洛离皱了皱眉,“这算什么故事?没头没尾的,他父亲还不曾补偿过他,他族人也没有道过歉!”
梅厌天顿了顿,道:“他父亲有没有想过补偿他…我不知道,但即便是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哭着要新衣服的小孩了,父亲就是把全天下的新衣服都送给他,又有什么用呢?至于那些族人,他们只是出于父母的本能,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因为和小孩做了朋友遭遇不测,又有什么错呢?”
洛离有些遗憾:“可是这样对小孩很不公平。”
梅厌天笑了笑:“起初小孩也时常觉得不愤,后来有一天,他在出城的路上遇到了心爱的女孩。女孩跟他有一样的遭遇,却一直以最大的善意对待每一个人,而那些人也同样全心全意待她,小孩突然就发现原来美景从来没消t失过,只是他从前一直未曾认真的看过这个世界。”
洛离望着他的侧颜,若有所思。
他顿了顿,转头望着她的眼睛问道:“珍惜眼下的风景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洛离垂下眼眸,在一片寂静中低音却坚定地回道:“小孩,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
梅厌天未有答话,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小孩从来都不敢奢望什么,纵然希望被人坚定的选择一次,但是他更希望他心爱的女孩能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
天帝寝宫。
此处本是先天帝的寝宫,他羽化之后便一直没有人住过,加上云凌不喜人多,入夜后诺大的寝宫就只剩他一人,难免看起来有些冷清。
漆黑的寝殿里空酒瓶摆了一地,洛离才走进来便被酒瓶绊了一跤,差点儿就跌进了云凌的怀里。
她连忙扶着灯幢站好,问道:“你喝酒了?”
云凌微微颔首,“喝了一点点。”
洛离扫了眼地上十几个酒瓶,问他:“这是一点点?云凌,你从前不是贪杯的人,现在初登大位,所有人都虎视眈眈,你不应该…”
云凌眼睛一擡,反问她:“我不应该什么?我最不应该的,就是当初在月洲救下你!”
洛离一愣,转身便走。
云凌再也没办法忍耐下去,这几年,他几乎嫉妒的发狂!
他扔了酒瓶,晃着身子站起身,猛地拉住了洛离,本想质问她,却在触到她体温的那一刻又把所有的怒气都压下去了,怕她生气不理自己,便低声哄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阿离,你不要生气,不要走,我…”
洛离背对着他,“我去给你拿解酒药。”
云凌一把将她的身体摆正,“我不要醒,醒了…你就不在了…”
洛离:“我来是…”
云凌不听,转身小心翼翼地拿起塌上的金冠说道:“阿离,你看看这冠上的两颗珠子是不是镶歪了?今日午后月老来送大婚时你要戴的凤冠,我一眼就看到这珠子镶歪了,这珠子是…”
洛离拿过金冠放到一旁,“云凌,这些事情我们明天再说,我现在…”
云凌:“为什么明天再说?阿离,那珠子是…”
洛离:“你醉了,看来什么都不能说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要走,可手腕在云凌的掌心里怎么都挣不出来,她急了,要施法,云凌却突然疯了一样控住了她的法力,揽着她的腰将她压在了床上。
洛离越发生气了,“云凌你究竟要干什么?”
云凌垂眸看着她的唇,“你很快就是我的帝后了…”
洛离用所有力气推他,“放手,你放手!”
云凌掰开她的手,强硬地与她十指相扣,“是我先遇到你的,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洛离:“我…”
云凌:“你想要什么?阿离,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以前种种都是我不坚定,我不该奢望世事能两全,也不该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推开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是天帝了,你想要什么我通通都答应你!尧山…尧山晋位仙族之首,江水临…我封他为西洲帝君,青鸾…青鸾…我追封她为天界神官,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什么你说啊,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洛离默然擡眸对上他的眼,问他:“你到这个位置上来,是为了做个昏君吗?”
云凌:“你什么都不要,我会死的。”
洛离:“你…”
云凌殷红的眼角突然落下一滴泪,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突然亲了下去。
洛离身体一僵,用力推他,“不行…”
却逃不脱他的桎梏。
他的眼泪滑到他们的唇上,是热的,是涩的。他轻轻阖着眸,就那样把她压在床上,起先只是轻轻的吮吸着她的唇瓣,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他粗鲁的探索着她的唇舌,几乎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不行?”
他炙热的体温从掌心传给她,他的喘息声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回响,她越是挣扎,他就越不肯放手。
良久,他忽然感到她睁着眼睛,便也睁开眼,只是当他看见她小鹿一样纯洁的眼睛,突然便停了下来。
“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可有可无吗?哪怕你会死,哪怕整个青城山都会不复存在,你都不愿意对我笑一笑,哪怕是虚与委蛇!”
“你什么都不跟我要,是不是你根本不想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爱上你却又要离开我?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嫁给我,究竟是不想让妖神消失,还是因为你心里…”
洛离:“在我心里,你的衣服应该永远洁白无瑕,无论路上经过多少沼泽泥潭,最后你站在神殿上它都应该是洁白无瑕的。我…只要知道世界上有你这样的人,就很好了。”
云凌:“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很在乎这个帝位?为什么我就必须沉稳冷静,为什么我就必须克制雅正,我就不能自私任性这么一回吗?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与他们一样对你重要的朋友,可你和江水临无话不谈,愿意与青鸾生死相托,那我呢?难道我就不配得到你一点点的怜惜和爱吗!”
“是不是我一直以来对你太好了,我永远都站在你一转身就在的地方,所以你永远都看不见我!”
“好!你看不见,那我就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我的生命很长很长,却从来没有对第二个女子动过心。当初我曾经说过,我救你离开月洲是交易,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全当报恩好了!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不会再放手,你也不要妄想从我身边逃走!”
他攥着她的手,又将她拉近了两分:
“无论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否则…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让它变成现实。到那个时候,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再有天帝,也不会再有云凌!”
***
深海。
龙宫内人头攒动,个个都在为了几日后的大婚奔忙,除了梅七。
有侍女不解,便问梅七:“七将军,龙主大婚不是喜事吗?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啊?”
梅七撇了她一眼,“龙主下令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的事情少打听。”
然而嘴上虽然这么说,在见到梅厌天时他还是忍不住也甩了脸色,将吉服重重的放在床上,道:“连夜赶出来的吉服!虽然不一定能达到人家精心准备的程度,但也是咱们龙族全族的心意,你来看看吧。”
梅厌天抚摸了一下衣领丶袖子处的针脚,淡笑道:“很好,劳你们费心了。”
梅七紧了紧眉:“你真的认真看了吗?你没发现这只有一件喜服吗?!”
梅厌天淡淡道:“另外一件,很早之前她便已经拿到了。”
他抱着元宝,想起她那日的话,眉眼俱舒。
梅七气道:“你有什么可开心的?马上就要大婚了,新娘呢?未来的龙主夫人在哪?你就真的不怕闹出天大的笑话吗?!”
梅厌天垂眸淡笑:“她会来的。”
梅七:“…我承认我前几天语气确实冲撞了你,但我说那些话不是建议你抢亲!”
梅厌天:“何曾抢亲?”
梅七:“本来就是!她本来没有选择的馀地,你倒好,当着那么多仙家的面送给她三千龙卫军,这意思谁不明白?再怎么说那也是新天帝,你是真怕龙族日子过得安稳了是吗?!”
梅厌天摸着元宝,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丝毫没把梅七的话听进去,只道:
“那天是七月初六,她一定会来的。”
世事两难全,唯愿岁岁皆相见。
他很早以前便问过她选择,她一定会来的。
他送去那三千龙卫军,既是嫁妆,也是聘礼,只是他愿意将选择权交给她而已。
***
对天界众仙而言,有事奔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七月初六,云凌即位天帝丶洛离得封天后的日子。
天刚擦亮,几十个仙女便来到洛离的屋外,端着各自的物件鱼贯而入,她们是东林帝君安排的,负责为洛离梳天后发髻。
其实这些都是规矩,让众人意外的,是她们正在给洛离梳妆,云凌却穿着一身红锻喜服走进来了。
仙侍忙道:“参见天帝陛下,但是…陛下,这不合规矩。”
云凌在洛离身后坐了下来,望着她,眉眼含笑。
仙侍们不敢多言,继续为洛离梳发髻,静悄悄地说道:“娘娘,帝尊待您可真好,这几个时辰后就要行礼了,却连装扮都要陪着您。”
洛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言不发,云凌擡手示意仙侍退下,亲自过来给她梳理t发丝。
洛离问他:“为何突然要把即位大典和封后大典合二为一?”
云凌纤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淡道:“为了提醒你,我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是为了你。”
洛离看着镜子里的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仿佛陌生了许多,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云凌的手指在她若现若现的锁骨上滑过,缓缓笑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会失去你,我都不会去尝试。”
洛离:“可你既然这般不喜欢那个位置,它对你来说便如同牢笼一样,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云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轻轻为她画起眉没,笑道:“如果那个牢笼是你,我甘之如饴。”
牢笼是她?
明明是他将她的寝殿内外设了三重结界,眼下…倒说她是束缚他的牢笼。
洛离静静坐着,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容忍云凌,她现在甚至懒得思考这件事,她虽然法力恢复了大半,但身心俱疲。
这些日子每个人都跟她说要除掉祁天,说她母亲妖神祁乱天本名为祁天,是因她杀戮太多,所以才被人在名中加了个“乱”字。还说只要有她母亲在一日,这三界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安稳,更有甚者还说只要她母亲醒来,青城山必然血流成河,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些话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告诉她,可是她就是做不了决定。
那日云凌说,他就是想自私任性一回又怎么了,她听着,也不免心痛。这么多年她一直想要见到她的母亲,却突然发现原来她母亲的一缕魂魄一直在体内守护着她,纵然世人皆道她该杀,可于她而言这能是一件用道德丶伦理丶法律就能决定的事情吗?
云凌说即便是桎梏,但是为了她也甘之如饴,那么她也一样,即便是保护母亲她会死,她也甘之如饴!
一位不速之客扰了他们,低声道:“陛下,东林帝君说关于婚宴还有些不妥,得劳烦您过去看看。”
云凌仔仔细细为洛离画完了眉,又端详了一番,深觉她今日上了婚妆后格外美丽。
半晌,直到不速之客催之再三,云凌方起身向外走出去。
洛离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