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
第二日晨起,天色尚早,闻月章睡得正沈,就听到外面交谈的人声。
他眉头皱了皱,擡眼向外望了望,随后又闭上,转过身子正对着身后的人,埋在对方怀里闷声问:“怎么回事?”
付留云似乎也才醒,神识外放查过后脸色有些沈,低声回道:“闻家的人。”
闻月章楞了一楞,勉强清醒过来,想到昨天他们进程时守门的那些修士,还有后来又去了不尽欲,酒楼中那么多人,大概是有人去闻家那边通报过了。
他一时哑然。
大清早的来人,真会找时间。
“要去看看吗?”
闻月章轻声嗯了一下,埋在人怀里又蹭了蹭,“再趴一会儿,一会儿去。”
待到他洗漱完毕,已是一刻钟后。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扬声问道:“阿秀,怎么了?”
阿秀正为难着,一方面她对现在的闻家实在提不起好脸色,她不太想闻月章跟这些人接触,另一方面闻家她又惹不起。
她听到闻月章的话,无奈回道:“闻哥哥。”
她走近了低声道:“他们想接你回闻家。”
闻月章挑眉望向那方,来人他倒还熟悉,是当初教过他制符的二长老。
二长老容貌未改,面色倒是愈发红润了,看起来颇有几分慈眉善目。
“少主,家主和夫人知道您回来了很是高兴,派我们来请您回家。”
闻月章还没开口,后方赶来围观的其他乡邻倒是先出声了。
“回哪门子的家?你们家主和夫人做那种事,现在还想让闻仙君回去?”
“对啊,闻仙君早就说了脱离闻家了,你们还来请人,害不害臊啊?”
二长老面色一僵,覆又撑起笑容,望着闻月章道:“少主,家主和夫人——”
“二长老,我已经不是闻家少主了。”闻月章打断他,径自道:“家主和夫人那边还请您回去告知,我不会回去的。”
二长老为难极了,欲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
闻重和陈婉林做的事确实有错,大错特错。闻月章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年画的第一张符还是他教的,他知道后又心疼又恼火,也生了场大气。可是他没办法抛下闻家,这才舍了老脸来请闻月章。
闻月章知道他为难,轻叹一声:“二长老,回去吧。”
“闻家少主十一年前就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二长老长叹一口气,慈爱看着他:“阿月,是闻家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长老。”闻月章轻笑。
二长老望向他身后的付留云,拱手行了个礼,随后又看向闻月章:“阿月,照顾好自己。”
“嗯,会的。”
闻言,二长老扬起笑容,带着人离开了院子。
其他人见人离开也不多围着,各自散了回家。
付留云温声道:“他似乎对你不错。”
闻月章点了点头,肯定道:“我当年第一次画符就是他教的,后来研究那些符,也跟他交流最多,只是可惜,以后也没那个机会了。”
他伸了伸懒腰打起精神,“雪也停了,咱们准备准备动身吧。”
阿秀在一旁听了许久,闻言不由问道:“闻哥哥,你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吗?”
“嗯,”闻月章走近了,拿出一瓶丹药递给阿秀,“我们还有事不便久留,阿秀,这个你拿着。”
“乔生平日出城如果再遇到什么事,吃这个能暂时保命。”
阿秀摆手推脱着:“闻哥哥,我已经——”
“阿秀,”闻月章轻笑:“这些东西我用不着,拿着吧。”
阿秀犹豫着,最后还是听话收下。
两人没什么行礼,随意收拾了下就告别后巷街邻出了城。
一夜过去,日头刚升,枝头莹白的雪亮晶晶的,连风都小了不少。
这次他们没雇马车,徒步慢慢走着,权当做散心。
“阿月!”
闻月章闻声一楞,回眸向身后望去。
闻重和陈婉林相携着跑至他们面前,缓了口气欲说什么,就被闻月章的话堵住了声音。
“闻家主,闻夫人。”
陈婉林面色惨白,比之丹阳那时似乎瘦了不少,她眼含泪光哽咽道:“阿月,娘……”
她满含希冀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闻月章,太多的话都没能开口。
想问他为什么回来了,是舍不得家了吗?
想问他为什么又要走,是真的不愿意回去了吗?
“阿月,是爹对不起你,爹没用,爹撑不起闻家才害得你……”闻重像是也突然苍老了许多,鬓角白发滋生,面容憔悴,愁眉不展。
闻重天资一般,闻家早已有颓势,只是靠着以前的老本子撑下去,勉强维持着符修之首的体面。
藏书阁那场大火,更将闻家推入深渊。
一个连自己家底都没的家族,凭什么被尊为符修之首呢?
闻重那些年就因为这些忙得不可开交,闻家的颓势几乎成了他的心病。
直到闻月章出现。
闻月章年少成名,仙门人尽皆知闻家有个符修天才,十九岁凌空起符,甚至超过当年的林怀玉。
闻月章的存在让闻家的颓势得到挽救,他本人补写的那些典籍更为闻家留下了一笔宝贵财富,数十年后,也许闻家会比之从前更加昌盛也未可知。
那个时候的闻重沈浸在幻想中,忘记了早在长子降生之前就定好的计划,他无限期待着越来越好的闻家,直到徐清尊找上门。
徐清尊将闻月章去魔族的消息带来,明里暗里要求他们开始计划。
闻重很是矛盾,他不想放弃自己最骄傲的长子,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徐清尊。
如果他不做,那么徐清尊会把事情告诉闻月章吗?
他又该如何面对闻月章呢?
如果他做了,闻月章到底是他儿子,更是他寄托的闻家的未来,他於心不忍。
陈婉林自然也不愿,那是她疼爱了二十馀年的儿子,他如何舍得。
几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那年死尸出现。
徐清尊擅自动了手,又将朝天阙重新摆在众人眼前,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最终拉上了几人将计划进行下去。
闻重没办法再收手,陈婉林也只能看着,於是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还是启动了大阵。
自闻月章死后,他们夫妻二人时常想起这个孩子,时时痛心不已。
与此同时,闻丰予因为碰巧知道了这些事,也开始疏远他们,整日不是闭关就是外出寻找东西。
夫妻两人默许了闻丰予做的一切,或许是因为他们也心怀愧疚。
可是事情已经做下,再多的愧疚和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闻月章长叹一口气,耐心道:“家主,这些事你当年就说过了,我都知道。”
作为闻家曾经的少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闻家的情况,可这些事他依旧不能原谅。
死尸丶疫病,还有看不见尽头的大阵,都不能原谅。
“只是家主应该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他苦笑一声,视线扫过夫妻二人,心平气和道:“做过的事是没办法当做没发生的。”
“闻家主,闻夫人,如果那时你们告诉我,我不会怪你们。”
他回忆起踏入阵中第一次得知真相的时候,自己心里那份恼火丶愤怒,还有无尽的失望。
如果那时早点跟他说,能阻止后来一切的发生,他不会怪他们,他会继续撑着闻家走下去。
可是他们没有,他们选择了送他入阵。
“你们当初已经做了选择,为何今日又要后悔呢?”他嘴角又扬起笑容,像是在嘲笑自己,也是在讽刺夫妻二人:“寒雨有多冷,家主你自己感受过吗?”
闻重脸色骤然惨白,悲痛万分闭上了双眼。
——寒雨笔是他的法器。
阳魂阵最终献祭之人,必须死於利器,当年便是他将寒雨化剑,刺入了闻月章的心口。
是他亲手送闻月章上的路。
他有何颜面恳求闻月章回去呢?
陈婉林欲说些什么,却也被闻月章堵住了口。
“夫人,那碗汤熬了很久吧,下了多少药你记得清吗?”
陈婉林回想起自己亲手端去的那碗汤,眼中泪水蓦地流下,双手哆嗦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
闻月章见状轻笑出声。
他其实并不觉得畅快,那些事并不算什么好的回忆,对他来说也早已是过去之事。
提及这些,只是他想告诉这夫妻二人,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如今就不要后悔。
不要再来找他了。
“回去吧,闻家的闻月章早就死了。家主,夫人,我们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告辞。”
他牵过沈默许久的付留云,转身离开。
这一次,闻重和陈婉林没再追上来。
两人缓步林间,付留云始终未发一言,安静跟着他脚步走。
闻月章知晓付留云心中不快,到了林子深处转身捧起付留云的脸,对上他略微有些红的眼睛,温声安抚道:“没事,不疼了。”
付留云轻手覆上他心口,哑声问道:“当初不疼吗?”
闻月章轻笑。
怎么可能不疼?
他没有回答,伸手抱紧付留云的腰,闷声道:“有点冷。”
预料到的温暖笼罩着他,闻月章深吸一口气,擡头咬上付留云唇角,磨着人呢喃道:“很疼的,但是已经过去了。”
寒雨很冷,心口也很疼,但一切都留在了从前。
往后,再也不会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