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闻月章心头乱得很。
他从前做那些事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他力所能及便要去做,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这么多的感激。
兰溪是他从前的家,是他守护了许多年的地方。
这里一土一寸都有他的痕迹,每一处街巷都曾是他的回忆。
后来那么多事发生,他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兰溪。
可是如果没有回来,他似乎真的错过这些了。
他沈默许久,哑声道:“你们……”
“小少主,那些事我们听说了,闻家怎么样我们不管,后巷这么多人都曾受过您的恩惠,只要您好我们就满足了!”
“是啊,小少主——啊不,闻仙君,闻家的事是他们的错,您是您,和他们无关,您对我们的好我们从没忘记。”
阿秀走上前来,柔声道:“闻哥哥,您在我们眼中永远是当初那个您。”
闻月章哑然失笑。
跨越十一年,他的道心似乎有那么点覆苏的迹象了。
“谢谢。”他轻声道。
阿秀闻言灿然一笑,摆了摆手招呼着各家人回去,带着两人又往巷子深处走去。
付留云轻捏过他的手,他侧眸看去,轻笑一声:“没事。”
他似是叹息似是感慨,眼似清泉眸含秋水,扫过各家灯火,扫过巷子尽头熟悉的房子,最后又收於付留云一人。
“阿云,我当年做的那些事,是有意义的。”
他所求的从来没错,他所守护的这些也没有错,他迷惘的徘徊的犹豫的那些念头,如今看来,是把自己困在了其中。
仙门如何,正道如何,他所求的不过是安乐乡——一个人人能安稳生活丶安居乐业的安乐乡。
仙门做的那些事,从来都只是仙门,只是那几个人的私心贪念。
这天下,这人间,与他们是不同的。
闻月章畅怀笑开,心间久久压着的东西似乎又轻了不少。
他想,他此番回来是值得的。
这个人间是值得的。
付留云见状欣慰一笑,正巧此时到了阿秀家门前,两人相携入门。
寻常人家,粗茶淡饭,闻月章却吃得津津有味。
是再好不过的一顿饭。
饭后,阿秀和乔生给两人备了间房,随后便离开,徒留两人在房内谈话。
付留云拿出先前收了那雪狐的袋子,封了个结界才将它放了出来。
“哎呦!”
雪狐落地还懵着,没注意到便摔了一下,两只前爪揉着摔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闻月章轻轻挑眉。
运气不错,还是只会说话的雪狐。
怪不得修为颇高。
他不咸不淡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附近?”
雪狐喜冷,多数生活在北境,不该在江南一代出现才是。
那雪狐噤口不言,默了半晌才委屈巴巴道:“北境被魔族占了,我就跑出来了。”
两人闻言俱是一楞——魔族原来这么多年都在北境,怪不得人族丝毫没有察觉。
“那你为何追那个男子?”
雪狐顿时更委屈了,爪子一下一下扒着地,弱弱道:“我饿了嘛……”
“冬天到了,只有江南这边还暖和一点能找到吃的,北边都找不见食物了。我哪知道刚过来就碰上一场大雪,林子里半点食物都找不到,他正好撞上,我饿极了才想抓他的。”
雪狐欲哭无泪,它也是第一次抓人进食,哪知道就踢到了铁板,实在倒霉。
闻月章哑口无言,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一旁坐着的付留云出声问道:“你先前未曾伤过人?”
“没有没有!”雪狐闻言炸了毛,急忙摇头,“我要是为非作歹那么久,你们人族修士早就把我抓了剥皮做衣服了……”
闻月章轻笑一声,侃道:“那你不怕我们现在把你剥了皮拿去做衣服?”
雪狐似乎才反应过来,浑身哆嗦着,扒在地上的爪子悄然捂在自己身前,一脸惊恐看着他们。
闻月章见状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放心,不剥你皮,我们才没那个闲工夫。”
雪狐一楞试探着看向一边的付留云——就是这人差点拿剑砍了它。
付留云见这狐狸看过来,点了点头肯定道:“嗯。”
雪狐这才放下心来,放下了爪子趴在地面上,狐尾不住地摇着。
“不过你得跟我们走,我们可以帮你找吃的,你不许再伤人。”闻月章道。
“?!!”雪狐脸巴巴皱着,纠结极了。
闻月章顺势又添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那要不还是剥皮吧,这样我们走了也放心。”
雪狐腾地站起,尾巴一根根支棱起来,僵硬着身子急声道:“我跟你们走!”
开玩笑,它可不想被剥皮。
闻月章闻言笑了一会儿,待笑够了看向付留云:“眼下不过戌时,城里酒楼还开着,我们带它去吃点东西?”
“嗯。”
“小狐狸,你会化形吗?”闻月章问道。
这狐狸既然会说话,修为那般,照理说该是能化形的。
果不其然,雪狐点了点头,狐尾收起身形渐变,不多时一个翩翩美少年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闻月章挑眉打量道:“长得不错嘛,就是个头矮了点。”
雪狐脸色一红,狡辩道:“我还是只幼崽……”
小狐狸修炼已久,对於人类来说实不算年纪尚小,但在狐族确确实实还是个幼崽,化成人形个头也没窜高,看着像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闻月章了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川,元宝的元,山川的川。”
闻月章放下茶杯站直身子,朝着屋外走去。
“走吧元川,带你觅食去。”
月上中天,雪堆满了长街,莹莹发着亮光,倒不似往常昏暗。凛风卷过,不时带起屋檐上的雪,啪嗒啪嗒落下一大片来。
天色已晚,街上往来人甚少,酒楼中却热闹非凡,小狐狸吃得兴起,两人就在一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这酒楼他们可着实熟悉。
醉饮千觞不尽欲,红尘滚滚一相逢。
兰溪甚至是天下最闻名的酒楼,便是这不尽欲。
当年他们在昭平分别之前,也曾约好到此喝酒,只是不成想,再回来已是十二年后。
闻月章随意打量着,漫不经心道:“不尽欲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酒香与当年分毫不差。”
他话及此处,侧眸问道:“那年的酒你喝了吗?”
“没有。”
闻月章轻笑,“今日给你补上。”
他叫过小二点了一壶酒来,正是当年他们没能喝上的新品——醉相逢。
他身体虽已大好,但总被管着不让喝这些,如今地方特殊,却也只堪堪点了一壶。
闻月章自己倒满一杯,剩下的全推去了付留云那边,举杯笑道:“醉中相逢易,酒醒不见人,今日我们却是不醉已相逢,倒是不合时宜,却也算补了当年的约定。”
付留云闻言面露浅笑,斟满一杯饮下。
入口香醇,似乎带着点甜味,仔细品过却愈发的辣,像是梦醒后空留自己不见人一样。
闻月章不由得心间庆幸,幸好当初付留云没来喝——这样的酒自己独自来喝,委实难受。
元川自顾自吃完,见两人闷不做声,心下奇怪,一时好奇自己也倒了一杯,哪成想刚喝下去都没尝出个味道来,头一晕就“嘭”的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闻月章忍俊不禁,付留云失笑,将元川收入袋中。
酒喝完了,吃饭的也已睡下,结过账后他们便起身离开。
长街依旧没有人,霜白覆了一地,寒风瑟瑟吹过,枝头微颤着时不时砸下来几簇雪,无声落入大地。
他们手牵手漫步长街,默契极了都没有开口。
从不尽欲一路向北走,放清阁今日没有舞,浠水上也什么都没有,满城寂静,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回过神来时,闻月章已经被人按在树下亲吻。
唇齿间酒香醇厚,明明酒量很好,却也熏得他迷迷糊糊的,愈发醉了。
身后垫着的手托着他后颈,腰间那抹温暖箍紧了腰,撑住他失了力的身子。
蓦地一簇雪落下,正正砸在付留云肩处,两人都楞了一下。
闻月章抽回挂在人双肩上的手,雪凉凉的,弄得他手湿了一片,他将手拍在付留云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当街做坏事,你看,雪都看不下去了。”
付留云抓下他的手,使了个诀将水渍退去,轻笑着哑声道:“那回去再做。”
闻月章伸出双手又揽上他肩膀,语调温软道:“没力气。”
付留云眉眼柔和,蹲下身子让人趴到他背上,随后将人背起缓步回后巷。
夜依然很静,路依旧很长。
他们还有许多个相逢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