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啪嗒,啪嗒。
冷风略过密林,枝头的花朵猛然落下,沈沈砸入白茫茫之中,失去了踪迹。
江南一带甚少下雪,哪知这一年时至腊月,竟出奇的下起雪来。
大雪纷纷扬扬,卷了一天方停,漫山遍野尽是银装素裹。寒风瑟瑟吹着,不时扬起漫天飘絮,朦朦胧胧间连远处的城墙也看不真切了。
闻月章放下卷帘,重新靠回付留云身上,一手拿起话本子随意翻着,略带懒散道:“倒是不多见这么大的雪。”
“唉,许久没回来,不想这才回来就是一场大雪封山。”
他们上岸后便直奔魔域而去,堪堪走了半月,眼瞧着再往前走就是兰溪,未曾想被这一场大雪拖缓了脚步。
其实闻月章并不想在兰溪多待。
上岸后他便知晓,他覆生一事已在仙门传开,连人间也不少地方,最近都在讨论这件事。
魔族,四大家,还有他,一时间成了所有人的饭后谈资。
兰溪是闻家驻地,是他长大的地方,但也确确实实是他不想回的地方。
若是碰上了认识他的闻家弟子,就更烦心了。
他又叹一声,摇了摇头将话本子盖在脸上。
付留云方准备开口,不想马车猛然停下,两人一时不防向前跌去。
他反应极快,一息之间拉起闻月章,托着人自己垫在了下边。
闻月章拿开话本子按着他胸膛起身,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前边滚下来个人。”
两人坐直身体,闻月章将帷裳拉开,顺着车夫所指方向望去,见一人似乎受了伤,正趴在路中央,慢慢挣扎着想要站起。
一旁林子处血迹滴了一路,星星点点,像是点缀雪花的红梅一样。
“轰!”
就在这时,旁边的两棵树猝然倒下,那人奋力站起却因着腿上的伤踉跄了几下,一时闪躲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霜白剑光闪过,迎面砸来的树猛然被劈开,他被人提着领子拽起。
伴随两声巨响,道路被砸下来的树横着截断,风压着一旁的林子,卷起簌簌雪花纷飞飘落。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已然坐在马车上。
闻月章给人递了杯水,端详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你这是——”
“吼!”
他循声望去,见那原来树倒下的地方陡然冒出一只半树高的雪狐,七条巨尾在其后摇摆,缠着几棵树又扔了过来。
付留云眉头微蹙,提剑迎上,将那扔来的树反手劈开。
惊阙附着霜雾,流光阵阵,剑气荡起飞雪,那雪狐急忙向一旁避开。
付留云却紧追不舍,惊阙直刺雪狐死穴。雪狐从方才的手忙脚乱中恢覆过来,一尾撑在身后向上翻起,其馀六尾绕着朝他袭来。
一人一妖打得激烈,闻月章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心下估摸着这雪狐的实力,不经意问道:“你怎么惹上这东西的?”
那人眼见得救,喝了口水缓下一口气,身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如实回话:“我是樵夫,昨日去林子里砍柴,不想正好撞上这狐狸觅食。我一时没注意惊动了它,就一路逃到附近,避了一天才出来,谁曾想它竟还没走。”
“服下,治伤的。”
闻月章了然点头,拿出一只玉瓶倒出枚丹药,随手递过去,视线却依然盯着前方交战的人。
这狐狸修为不浅。
“谢谢仙君!”
这厢,雪狐虽然修为颇高,但比之付留云还是不及,打了一会儿终於渐渐落了下风。
它左避右闪,一尾挡过凛冽的剑光,步步后退,它似乎乱了阵脚。
“乔生!乔生!”
蓦地,对面忽然传来了人声,听声音似乎是位姑娘,身上还裹着厚厚的一层斗篷。
雪狐见机挥开紧逼的惊阙,一尾卷起那姑娘,猛然扔过来。
“啊——”
付留云眉间一蹙飞身去接那姑娘,雪狐见状转身便逃。
“受命於天,百神安位,律令,困。”
一道红光骤然飘过,雪狐未曾反应及时,直直撞在壁上,随后便被那光牢困住,挣扎不得。
付留云方接住那姑娘,眨眼间便到了马车处。他将人放下,沈着脸色看向出手之人。
“一张困身符,没事。”
闻月章讨好地笑着,心虚解释道:“我不出手它就要跑了,总不能放虎归山吧。”
他见付留云脸色依然阴沈,下了马车走到人身前,将一只手递过去,眼睛一眨一眨的,巴巴瞅着人。
“不信你看,真没事。”
他自东海之后其实身体好了不少,不过一张困身符,他还给面子的念了口诀,实实在在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付留云一直看得紧,总还觉得他身体孱弱。
付留云一手搭上他腕处,探过一番后脸色才转好,声音却还沈着:“你下次再动手试试。”
他们离东海前,为了方便照看闻月章情况,他特意跟徐远洲学了搭脉探魂的方法,眼下倒是真真确定闻月章无事。
只是还是不能纵着人随便出手。
闻月章掩口失笑,开口保证着:“下次不敢了。”
付留云冷哼一声,“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
闻月章尴尬一笑,牵住人的手哄着。
他视线一转,看那姑娘怔在原地,像是吓着了一样,於是温声问道:“姑娘无事吧?”
那姑娘似乎才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唤道:“闻……哥哥?”
闻月章一楞。
这姑娘认识他?
虽然靠近兰溪,但他确实未曾想过,还没进城就会被人认出来。
只是,这姑娘看上去约莫有三十岁,气息也并不像仙门中人,为何会认识他?
那姑娘却悄然落泪,一旁那受伤的男子跌跌撞撞走过来,拉着姑娘急切问道:“阿秀,哭什么啊?”
闻月章身体又是一僵。
阿秀?
她是阿秀?
阿秀拉下一旁为她擦眼泪的手,缓了缓抽抽搭搭道:“没事。”
她转过视线,面向闻月章,眼中悲情仍在,泪光一闪一闪的。
“闻哥哥,他们说你没死,原来是真的。”
闻月章略带迟疑:“你……是后巷的阿秀?”
……
天色渐暗,寒风穿过城墙,往日繁华的兰溪城眼下人也不多,北城门处除了守卫,只有零星几个过路人往来。
“少主,付少主,慢走。”
守卫修士强掩着神情激动,恭恭敬敬将几人送进城。
闻月章微微扶额,无奈极了。
阿秀与他寒暄一番后,借着天色不早不宜赶路的理由留他们过夜,本来他们是不想答应的,后来说着说着就莫名扯到了后巷。
阿秀央着人一定要去看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头脑一热就应下了,眼下进了城便被守卫认出,再后悔也不行了。
“你方才怎么不拦着我?”他懊恼地问。
付留云轻笑,“她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闻月章顿了顿才出口,解释道:“那么多年没见,我又是这么个情况,见了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
“兰溪这个地方,太多认识我的人了。”他擡头盯着前方带路的阿秀,又扫过四周低叹一声。
“你看方才那修士,一眼就认出我来,现在还喊我少主呢。”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满含无奈:“我现在算哪门子的少主?”
“一个个都知道我活了,却都还停留在以前。”
付留云勾过他手,轻轻抚着宽慰道:“他们怎样又妨不到我们,你只当没听见就是。”
闻月章仰头又是一叹,“进都进来了,也没办法,索性不管了。”
“说来后巷如今怎样,我也不知道。”
他眸光轻柔,看着熟悉的路,带着一丝丝怀念的意味:“我当年走时,后巷已经没那么贫寒了,除了极少数的几家依然……”
他话音忽地止住,付留云狐疑偏头看他,见他愕然看着前方,顺着他视线望过去。
乔生吃了丹药伤势便好了,进了城便着急忙慌回家去了,也不知在急什么。
眼下倒是知道了。
熟悉的后巷没有变,一如从前。
各家门口堆着成垛的柴火,石板路炸开许多裂纹,巷子深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只是明明是冬日,寒风依然凛冽,各家各户门却大敞着,屋内亮着灯,门前还站着许多人。
看他们过来,一个个欲言又止,随后一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也随之开口。
“小少主,那年多亏您给我们家送丹药,我娘才熬过那个冬天。我娘虽然已经走了,但小少主的恩情我们全家都记得。”
“小少主,我家夫人当年难产,多亏您带了人来才母子平安。这么多年过去,我家儿子也成修士了!方才他还在守城门,不知道您方才见过没有?”
“小少主,那年水灾冲垮了后巷,我家屋子全没了,是您带着人来帮我们重建的,没有您我们当初就没家了!我一直盼望着能跟您说句谢谢您,这次终於有机会了!”
“小少主,我们家……”
……
每家每户都聚在这,句句道的都是感激。
闻月章有些无措。
他从前救过丶帮过许多人,也听很多人说过谢谢,可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句句感谢,就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待到所有人说完,阿秀眼含泪水,嘴角漾着微笑,缓缓冲他行过一礼。
“闻哥哥,奶奶当年本来熬不住了,是您救济我们,时常给我带糕点,又给奶奶找了很多次大夫。”
“奶奶走的那年您不在,但她走前还一直念着您。如今您回来了,阿秀在这里替奶奶再对您说一句——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