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风
秋去冬来,青叶变黄垂了一地,海上也愈发冷起来。
一晃一月已过,闻月章身体已基本上好全,除了那最后一魂胎光尚未找回,馀下的倒是半点事都没了。
身体既然养好,他们便不想再多留。
毕竟胎光未回总是个麻烦,而且周平还在楼千远那,他们到底还是要去仔细了解一下情况。
於是这天他们向徐远洲提出了离岛之事。
徐远洲沈默片刻,随后带着他们走到一处庭院前。
闻月章狐疑看着上方。
“休梦庭?”
与百禄园一样,是个难得的不用草药命名的院子。
徐远洲轻叹一声,转身沈声道:“这个院子是从前清尊的住所。”
他对上闻月章视线,面带歉意:“阿闻,那件事因清尊而起,照理说我不该带你来这。”
“只是,这些事就算做我的私心吧,清尊他……”
他话未尽,只将院门推开带人走了进去。
闻月章和付留云对视一眼,皆是满头雾水,紧随其后踏入院中。
曲廊盘绕,流水潺潺,和其他院子并无不同,一样的典雅别致,只是到了冬天加上长久无人居住,格外冷寂。
闻月章视线扫过四下,正欲问出口却见那廊下种着花藤,时节已过,藤上却还开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是这院子中唯一的春色。
花藤之下放了把玉琴,镌刻雕花,只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些花瓣残落上方,更显萧瑟。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是……他夫人的吗?”
北定山庄中那院子也是这般,种着一样的花藤,放着相似的琴。
若他所猜不错,或许房中还会有不少话本子。
徐远洲又叹一声,点头肯定道:“是。”
他并未长留,带着两人又行至后院。
后院比之前院更加破败,树木枯黄杂草丛生,连天灵泉中都落了不少枯枝残叶。
在那最高的树下,立着一座墓。
碑上刻字早已被尘土盖住,闻月章走近了才瞧清楚上边工工整整写着七个字。
爱妻陈婉风之墓。
陈婉风?
他心下一怔,闻夫人名唤陈婉林,这倒像是她姐妹的名字。
可他在闻夫人身边多年,从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姐妹。
“你猜的不错,”徐远洲看着孤坟,怅然开口:“她是闻夫人的姐姐,陈婉风。”
“当年,清尊和陈姑娘两情相悦互许终生,两家本也打算为他们订婚,只是后来江南水患,陈家主被困饶州,陈姑娘挂心父亲,清尊便与她同去了饶州,不想清尊施药救民之时,一时没看护好,陈姑娘死在了魔族手上。”
他目光惆怅,看着早已枯黄的院子,似乎在怀念什么,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清尊自小便疯,后来被我爹管了几次才慢慢收下心,遇到陈姑娘后他便没再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
“陈姑娘死后,清尊带着她回了东海,在院中闷了两个月,最终将陈姑娘葬在了这里。我们那时也以为,他伤心归伤心,到底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徐远洲轻笑一声,似讥似讽,“我们没想到,他会恨上所有魔族,会出现那些想法。”
“最开始是他知道徐家有株魂草,他从典籍上知道了阳魂阵,曾经找我说过,找个人做容器灭了魔族,当时被我喝止了。我本以为被我训斥一顿后他会有所收敛,会放弃想法,后来他表现的也确实像是放弃的样子。於是那年闻夫人来东海探望他,我便没注意那么多。”
“魂草这东西虽然珍贵,但常年存在库中,我也轻易不会去查看。”他回身看向闻月章,“那年大战之后,我越发觉得不对劲,魔域的样子像极了当初他所说的阳魂阵,我便赶回东海查看,魂草已经不见了。”
“我将清尊召回,逼问他事情真相,他才将这些告诉我,只是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生了场大气,把清尊赶出了家门,此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闻月章垂眸看着陈婉风的墓,视线散乱,微微怔神。
蓦地,一只手牵上他,他回眸一看正对上付留云眼神。
他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
“徐伯伯,陈姑娘不会希望他如此。”他望向徐远洲,低声道。
徐远洲自然知晓,“我说这些不是想你原谅他,他自己做的错事合该他承担。只是他到底是我弟弟,事情结束后,生也好死也罢,可否让我带他回东海再见陈姑娘一次?”
闻月章摇了摇头无奈道:“徐伯伯,这件事你该去问楼千远。”
“我并不想管他如何,我们回去也不打算找他报仇。那些事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
他握紧了付留云的手,看着枯叶随风落下,飘荡在天灵泉中,顺水逝去。
对他来说,那些事最重要的是闻家夫妇的态度以及他失去的道心,馀下的他并不在乎。
有因也好无故也罢,再多的苦痛都不该成为作恶的理由,也与他无关。
那些人的仇,该楼千远去报,该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去报。
“我这人不爱这些报仇什么的,那些仇也轮不到我去报。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
徐远洲了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胎光这种影响命数的,还是早日找回比较好。
徐远洲不再追问,浅笑祝福着:“一路顺风。”
“多谢。”
敲定好时间,第二日两人便动身离开。
徐朝寒和陶吟避了许久,见他们打算回去,终於也不再躲避,想清楚了便跟着二人一起上了船。
傍晚,闻月章和付留云靠坐在船头。
落日西垂,海面映着无际的金辉,浪潮翻涌不停,带起层层金色撒入海中,随后伴着海风再翻涌,再撒入,坠至无限海底。
到了冬日,海风渐渐有些冷,吹在人身上不时也能激起一阵寒颤。
对修士来说,这些海风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付留云顾念着闻月章一直身体不好,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便给人裹了一层厚披风,又把他搂在怀中挡去大部分的海风。
闻月章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如今真没那么孱弱。
自上一魄回到他体内后,他便不再时常生病,身子骨也好了不少,除了寿数依然不长,受冷受热这些倒没什么事。
只是他也没辜负人的好意,乖乖躲在人怀里,时不时还动一动蹭两下,最后被付留云按住才消停下来。
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他心下颇有些感慨。
放到小半年前,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窝人怀里安静看落日,也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和付留云变成这种关系。
他低低笑了两声,慨叹道:“当年你该告诉我的,说不定你就不用等那么多年了。”
“我当年说了,你不会避开我?”付留云反问道。
闻月章一怔,他狐疑望向付留云,见这人眸光幽深,眼中有些莫名的意味。
“?”
何出此言?
“上元那时候你跟楼千远去看法阵,之后就躲了他许久。”
他幽幽道:“我不是看不出来。”
闻月章猛地反应过来,他憋着笑试探问道:“你吃醋了?”
“都多少年了,还记着呢?”
“嗯。”付留云直言不讳。
自两人把话说开后,他愈发不在闻月章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意。
闻月章轻笑出声,支支吾吾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呢?”
“你和他又不一样。”
这下疑惑的人变成了付留云。
闻月章顾自道:“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什么时候喜欢的你,我意识到是在北定山庄后,但以前你对我来说也和他们不一样。”
“如果是旁人,我一定会避开。”
他转过视线对上付留云,嘴角漾出微笑,“你的话,或许不会。”
付留云没想到他这样说,楞了一楞,随后他眸光暗沈,低下头亲了闻月章一下,磨着人嘴唇低喃道:“那我错过了很多年。”
闻月章偏开头,看着还未完全落入海面的残阳,波光粼粼的水面,层层翻着,像是心间跳动一样。
“现在也不晚。”
修行之路漫长,待他找回最后一魂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一点也不晚。
“表哥,阿闻!”
他们回头望去,身后不知何时过来的陶吟一蹦一跳的朝两人走近,身后还跟着随手摇着扇子的徐朝寒。
陶吟蹦到两人身边,在闻月章旁边坐下,随后将徐朝寒一把拉下,看着面前落日道:“这么好的落日,好久没看过了。”
她长叹一声:“以前我还以为,再也没机会和你们这样坐在一起了。”
“现在这样真好。”
徐朝寒附和:“是啊,上一次这么坐在一起,已经是玉泽的时候了。”
“阿闻,你不知道。”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来,忍俊不禁道:“你走之后阿吟去你墓前哭了好久,那个悲痛欲绝丶肝肠寸断的,最后被付哥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陶吟闻言脸色微红,擡手便打。
“你拆我台呢?”
闻月章轻笑,“你们两个缓过来了?”
前一个月这两人总爱避开这些话题,看着比他这个当事人还避讳,如今倒是能拿出来调侃了。
“是啊。”陶吟目送落日渐垂,海浪声拍打着船身,也打在她心上,“爷爷做得不对,但他是我爷爷。你不愿意覆仇,可总有别人,他们覆仇也好怎么也罢,我管不了却也不能就这样看着。”
“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陶家还等着我,至少我得回去。”
她是陶家唯一的嫡系,她得回去撑起陶家。
闻月章无奈摇头,四家中人似乎都这样。
不是不得不背起家族,就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承担。
从前是他,现在是陶吟。
终归别人家的事,他也管不了。
“你想明白就好。”
陶吟俏皮一笑,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少君似乎动身去朗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嗯,”闻月章肯定道:“阿平还在那。”
“而且,前三魄都是在魔族有关的地方找到的,前几日我们用了几张符,那符所指的方向也在朗宁。”
或许他最后一魂就在朗宁。
无论是为了周平还是那最后一魂,他都必须去。
“好吧。”陶吟无奈。
徐朝寒补充道:“那我们上岸后就要各奔东西了。”
“我们要先回陶家看看,就不与你们一起了。”他摇着扇子懒散笑着,“朗宁见吧。”
“朗宁见。”
海上薄日终垂,渐渐湮没在海面,金辉遥在天际,却依然泛着淡光,在海风中星星点点散着,不知落入何处。
夜幕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