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扔他们进去,开什么玩笑?就这样能破阵?”
其他人还没开口,那边听着的孙浮反倒惊叫一声。
闻月章无视他,对其他人解释道:“对,把死尸扔进去,水本为阴寒之物,若加上死尸的阴气,便能打破阵法的阴阳平衡,同时这一池清水因为死尸身上的血也会变成血水,原本镇位的清水便不覆存在,这一环便缺失了,五行也就因此而破。”
“你们将死尸扔进去,我趁机将阵眼破开,我们便能出去。”
“你之前还说只是尝试,现在怎么这么肯定?万一我们扔进去了还破不了,那你不是害我们吗?”孙浮愤愤道。
没等付留云做什么,闻月章就走到他面前,不答反问:“不然你来?”
“……”
孙浮冷哼一声,他要是能出去还用的着跟着他们?
闻月章肃声道:“我研究阵法多年,虽然这阵破解之法我不知道,但阵法这东西万变不离其宗。知道运行原理破开阵法,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
“只是,扔他们进去就需要关闭结界,死尸必然会冲上来,所以大家千万小心,彼此照应着,别受伤了。”
“是。”
闻月章找好位置站定,付留云便解开了结界。
死尸瞬间冲上,也许是因为中元,这死尸身上的阴气愈发的重,尖牙越来越长,双手指甲也逐渐变长,指缝间还流淌着鲜血。
付留云带着几个小辈一起,将死尸一具具往池中扔去。
那死尸碰到池水后仿佛受到什么压制一般,被困在其中,体内阴煞之气不停地向外冒。
眼见池中水逐渐变红,死尸越来越多,闻月章看准时机一张符拍在水面上。
刹那间水波翻涌,池中的死尸发出痛苦而诡异的嘶吼,体表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突然,外面的死尸忽视了前面守着的几人,只往闻月章的方向挤,一个个伸长双手,像是要生撕了他一样。
法阵若是破除,这些东西也将不覆存在,比起其他人,他们此刻更需要干掉这个威胁法阵的人。
几人赶忙围在闻月章身边,只是受这池中血气的影响,死尸威力大增,他们本就打了许久,渐渐的体力不支,一不留神便放进去几个,最终都被盯着全局的付留云用剑挑了出去。
闻月章心中焦急,左手拿起弟子剑,正要在自己手上划一下,就见付留云突然挡在他身后。付留云闷哼一声,随后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几个死尸又震远。
霜雾笼罩的惊阙剑光大亮,层层冰霜渗出。
闻月章有些呆楞,心底泛起无名的怒火,眼含冷光看着将死尸放过来的孙浮。
“我丶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符修,你们又不帮我……”
闻月章沈默着,他重整心神,弟子剑划开手心,重新拍了一张符上去。
他体内的阴气尚足,放他的血加速再合适不过。
“章问!你!”付留云冷声道。
闻月章却没理,全心全意破阵。
不出半刻,死尸彻底融在池中,池中水陡然炸开,将几人震飞出去。
阵法破了。
付留云接住闻月章缓缓落下,想喂他一颗丹药暂且稳住他的伤。
闻月章眼前发黑,感觉自己似乎又烧起来了。
他甩开付留云的手,扶着柱子勉强站住,定了定神,喑哑着声音道:“付留云,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清楚?我不想活,我是死是活,也跟你没关系,你方才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上还有颗天海珠,挨那一下我不会死,那阴气对我又不算什么,你被那死尸拍一下会什么后果,你自己知道吗?你也想尝尝阴气入体的滋味吗?”
“这种凶煞之物见所未见,你几岁了还这样鲁莽?”
他似乎气急了,笑出声来,“我一向知道付少主重情重义,却不知道是个一而再再而三犯贱的傻子。”
付留云沈默了许久。
闻月章用手抵着额头,气急之馀对这沈默似乎早有预料。
终於无话可说了吧,终於失望了吧,终於可以放弃了吧?
他想,没有人会在被人一次次推开又这样骂过一通后,还巴巴凑上来。
付留云,你该走了,转身离开,然后再也别出现。
他像是意图得逞,却心里闷闷的,不知烧的还是气的。
“我不能看着你死。”
“什么?”
闻月章甚至以为自己烧糊涂了,他错愕地擡头,傻傻站着任凭付留云扶过他肩膀。
付留云手覆上他额头,眉头紧皱。
“你烧得更严重了,我带你回去。”
随后他将人背起,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几个小辈在一边看了半天,气都不敢喘,闻清疏和馀盈将孙浮捆了起来,亦步亦趋跟上他们离开。
闻月章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像是睡着了,又做起梦来。
自遇到付留云后,他似乎总在做梦。
光影缭乱,时间错位,像是在梦里把一辈子都经历了一遍,却从头至尾只和一个人有关。
他看到玉泽山求学时,他总是在一些不感兴趣的课上趁着教习师父不在,笑眯眯地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靠在付留云肩头打盹。
“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师父发现了。”
……
他看到那年入秋山花将败,他送付留云离开昭平。
“听我娘说,不尽欲又出了新品。等大战结束,我在兰溪等你,不许失约!”
……
他看到那夜周伯托孤,他孤力支撑,银白长剑击退魔修,碧火来临时付留云接住了他。
“公子没事吧?”
……
他看到北定山庄血池前,付留云凝望他,似是回答,语气却郑重的像是起誓。
“我不能看着你死。”
……
锁链,血咒,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些东西笼罩着他,让他走不出去。
利剑刺穿心脏,血顺着长剑而下,流过满地符文,筋脉涌入阴气,魂魄撕扯着,他浑身都在疼。
那么多围观的人,却无人救他,人人盼他去死。
可在这之外,有人说:我不能看着你死。
客栈的约定,病时的照料,被辜负的好意,像是走马灯,在他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甜度适宜的粥。
大约是睡前一次次掖好的被角。
大约是没有犹豫挡在身后的背影。
大约是终於在看不见尽头的绝望中,等来了那句“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想,有区别的。
……
闻月章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了客栈的房间里。
周遭天色昏暗,隐约见一抹亮光,他略微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有些僵硬,右手手心处还隐隐泛着疼。
“你醒了。”
付留云推门而入,很快走到他床前,把他扶起来,放好靠枕丶掖好被角,才端起一旁用灵力温了许久的粥。
“现在是寅时,天还早,你烧了半宿,一炷香前才退烧,现在正没力气,喝点粥吧。”
闻月章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付留云忽视了闻月章的沈默,将碗送到人唇边,“多少喝一点,否则睡下了也是难受。粥里只加了一点糖,不会很甜的。”
像是被说动了,闻月章未曾开口,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喝粥。
待粥喝完后,付留云将碗放下,温声问他,“可还要休息?”
闻月章摇了摇头,终於开口。
“付留云,我想去窗边吹吹风。”
这实在是无理取闹。
烧了半宿的人刚醒就要吹冷风,任谁来都会觉得这是在故意作弄对方。
付留云却点点头,将窗子打开了一些,用灵力隔了层屏障,只透了一点微弱的晨风进来,不冷却能感受到清风拂面,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时值夏天,可闻月章毕竟刚退烧,身体又受不得冷,他拿了厚披风给人系上,将人连通薄被一起抱到了窗子边的塌上,又仔仔细细地低头掖被角。
很是熟练。
闻月章扭头看着窗外尚未完全亮起的街道,行人几乎没有,小贩零星出来了几个,远处的阁楼上挂着的旗子微微飘着,时不时蹭过另一家屋檐。
他冷不丁开口:“付留云,你是不是喜欢我?”
付留云楞了一下,头也不擡就回:“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闻月章不答,反而转过头来盯着他一直看,“你是不是喜欢我?”
“……”
眼前的人刚要开口,闻月章便抢先一步又说道:“别糊弄我。我虽然还没太清醒,但我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知道该怎么答吗?”
“……”
“如实告诉我。付留云,如实告诉我吧。”
付留云始终未发一言。
闻月章轻笑,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放松地笑过了。
“你不说,那我来说。”
“付留云,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想活。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应该经历过一些事情,但你从来不问,你在等,等我自己放下,是吗?但是我可能很难放下。”
他望着窗外,视线散乱不知在看何处,“那些事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於我而言却像是在昨日,我没办法宽慰自己看开放下。”
“拜师那年,师父说希望我不忘道心,可十一年过去,我找不到自己的道了。”他哑声道。
“我苏醒后,三魂七魄只馀两魂四魄完整,即使我不动用魂力,左右也不过两三年可活,我所求的只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静度过剩下的时间。”
“我曾以为,我会这样慢慢死去。也许两年后,我会葬在某个山涧,自此再也不回来。”
付留云眸光低垂,嘴角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止住。
“你听我说完。”
他轻咳两声,转头盯着人继续道:“你那时和我约定,我也只觉得,陪你闹几个月也就是了,反正阿平有你照顾,我很放心。答应了这个约定,就当是还曾经那一次,我也不算欠你什么。”
“可是,我想法动摇了。”
付留云猛地擡头,目不转睛盯着闻月章。
“这一个多月里,有个人逼我留下。他为我找魂魄,替我挡魔修,为我做饭,为我治伤,给我掖了不知道多少次被角,又悄悄记下我现在的喜好,一点点改善饭食。每一次发热醒来,每一次受伤醒来,身边都有他。我一次次推开他,我想让这人离开,可是他不肯。他说,他不能看着我死,我千百般刁难,没有改变这人的想法,却动摇了我自己。”
“我好像,有点舍不得走了。”
付留云还楞着,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闻月章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透着一丝没来由的傻气。
一点也不像往日那个沈稳的付少主。
“如果我死了,这个人也许又要把自己的心事掩藏起来,像那些年一样,谁也不知道,谁都觉得他好好的,可能一辈子就这样闷着。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他不好。”
付留云,我走的那些年,你一定很难过吧。
“付留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你告诉我,我就不走——”
他话音未落,便被付留云紧紧拥住。
闻月章擡手回抱,安抚地轻拍这人,感受着他第一次展露出的不安,宽慰他道:“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说,我就不走了。阿云哥哥,告诉我吧。”
很久没再叫过的称呼,像回到了玉泽山那时一样,他为了达到意图喊着“阿云哥哥”撒娇。
从前其实一直是装样子逗对方,如今却是在哄人。
别再瞒着我了,把你的心意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是。”
“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了。”
闻月章笑容霎时绽开,又带着点苦涩。
如果他没有回来过,或者他们没有重逢於少华山,也许付留云的心意就会一直藏着,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
付留云并未多说什么,也始终没有提及他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闻月章的。
重要的是喜欢,不是时间。
窗外晨光破晓,阳光终於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正好披在闻月章身上。
如梦似幻,他看见闻月章像是从前一样,笑眯眯地趴在他肩头。
“我知道了,阿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