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一旁看完全程的闻月章早就记起了这是什么时候，也知晓之后会发生的事。
他看着自己和楼千远离开的背影，一时感慨，不由回想起了当年与楼千远初见的时候。
他在修习之馀，除了和付留云到处游玩，还会去太微府翻典籍。
阵法丶符道相关的古籍他看了不少，到后来已经很少找到他没看过的，每次去找新书几乎快把整个太微府翻个底朝天。
——他就是在那第一次见的楼千远。
楼千远和他们一年拜师，但因为他魔族少君的身份，虽然仙门和魔族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毕竟是两族，其他人总不好与他来往过多，所以那时几人并不熟。
那天付留云被方怀罗叫过去办事，他就在太微府内寻着上次自己放下的上古阵法典籍，找了许久都没看到，最后在一旁的窗子处看到了楼千远。
楼千远似乎也在研究阵法，他见势想退，楼千远便看了过来。
“找书？是这本吗？”
闻月章硬着头皮回道：“是，上次没看完，这次想回来继续看。”
“那浮签是你的？要一起吗？”
闻月章本来也想看，就没再推辞。
后来，他们就渐渐熟了起来，时不时在一起研究阵法，楼千远也逐渐开始融入他们，只是除了陶吟和徐朝寒偶尔调侃几句，他还是只跟闻月章最熟。
到这一年上元，两人相识也快一年了。
闻月章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其实有些庆幸，庆幸他抢在楼千远之前说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后边那许多事，那场大战中的太多太多，都让他觉得愧疚万分。
他轻叹一口气，迈步向前，身边景象再次变换，他已站在一间书铺中。
楼千远在店铺最里侧的桌角处扒了又扒，从下边抽出一本略显破旧的小书，封面已经磨损的快要看不见了，只隐隐约约分辨得出写着“五行日月”四个字。
闻月章接过递来的书，翻开仔细瞧了又瞧。
内容倒完整，是本关於五行阴阳的阵法书。
他一边看着，一边问道：“这上边的阵法我在其他地方也没见过，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带回太微府，岂不是好过在这里落灰？你之前怎么不把它带回去？”
“上次来这突然有事，我身上又没带钱，就先放在这里了。”
楼千远无奈轻笑，“左右这书一直被压在最下边，放了这么多年都没人买，一时半刻也跑不了。这次有机会，我就带你来一起看看。”
闻月章粗略的看了一遍，觉得这阵法有理可循，只是设想大胆，其中又有许多过於血腥，倒不像是寻常仙门修士所创。
“这阵法虽然血腥，但其中有些我觉得倒还可行，只是需要试验。上边所讲的五行之道还有阴阳八卦的结合，都是现在仙门的秘籍里没有的，里边有一些，我倒觉得像是你们魔族的风格。”
楼千远点头，“是。就是因为像，我上次才多注意了一点。你说可行，那必然是真的可行，我去付钱，带回去慢慢研究。”
“好。”
闻月章目送楼千远离开，他自己还在原地随意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书。
他状似无意，翻到楼千远方才翻书的地方，往下又扒了几下，见底层还有一本书，从中拿起来看了又看。
那书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是本再普通不过的低阶阵法书。
只是……那书背面的封皮都有些皱了，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上边还摸得到薄薄的一层灰。而它下方那块见底的空地上，正有一个和这书差不多大的印子。
这书堆在这里许久，一旁的过道即使每日打扫也会落不少灰尘，而被书一直压着的地方常年不落灰尘，相比之下灰尘还少一点。
相比那本书，这本倒更像是最下边放的。
那本书虽然看起来破旧，纸张看着年限已久，但是一点也不泛黄，内里保存完好，受潮程度和这里的书也有一定差距，不像被人放在这里多年。
他当做无事发生，又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地，随意扫视四下，等到楼千远来找他才离开。
出了门时天色已晚，卖花灯的小贩都已出摊，街道上灯火通明丶热闹非凡。
二人在街上走了一段，楼千远将书递给闻月章，闻月章却没接。
“不要吗？”
“你买的书，你拿着带回去。”
楼千远笑了笑应声好，随后他看向一旁摊位上的花灯，转头问道：“一起吗？”
闻月章摇了摇头，“不了。”
“千远，我打算明年就下山了。”
“嗯，知道了。”
闻月章觉得他似乎没听懂，默了片刻又道：“太微府的典籍我几乎都翻过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常去，只会留在下弦峰研究符咒，下山后家族里也有许多事要慢慢接手。”
楼千远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只片刻又重新扬起：“嗯，我明白。阿闻，你很聪明。”
“你也是。”
“你约好了人吧？去吧，好好玩。”楼千远道。
“不论何时，我们都是朋友。”
闻月章站在一边，看着那时候尚且年轻的自己像是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声“知道了”，随后顾自沿着长街向西边走去。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跟着又往前走。
这一次是玉楼春。
少年闻月章在来的路上顺道买了两个半脸面具，一手抓着背在身后，进入玉楼春后直朝着右边的楼梯跑去，拾阶而上，看着一旁不远处早就坐在那里的付留云挥了挥手。
他走近了坐下，凑到付留云面前，“这位哥哥长得这般俊俏，怎么独自在这里喝茶啊？”
付留云眸含笑意，顺着他说：“等人。”
“哦？等什么人？心上人吗？”
他笑眯眯地调侃着：“此等佳节，那人迟迟不来，哥哥岂不白等？不如与我作伴，也不算辜负这么多好看的花灯。”
付留云性子沈稳，平日虽然不总是瘫着张脸，却也不多笑，那时的闻月章在付留云面前时常这样调侃逗他。
一开始付留云还会反驳他，让他不要胡说八道，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到了后来也会像这样顺着他往下说。
“说的有理，他若不来，我就不等了。”
闻月章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好嘛，我不来你就不等了，这话怎么这么讨厌。”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解渴，又说道：“付大公子，我跟你说啊，日后你要是有了心上人，可不要这么跟她说话，就算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这样说，不然人家指定要生气。”
付留云没回他，看着闻月章手上提着的东西，“你这拿的什么？”
闻月章这才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一边放还一边念叨着。
“你看我多好的脾气，都没跟你生气。”
他将手中东西递过去，“喏，给你的。”
“灯会嘛，戴着面具逛才更有氛围。”
付留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不过闻月章。
他拿过那面具，温声问道：“想好去哪里了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跟着我就行。一切有我。”闻月章一边戴面具一边回。
随后等付留云戴好，他就拽着人一起出了玉楼春。
“现在是亥时一刻，我们先在这街上逛一逛，一会儿我带你放河灯。等到快子时，咱们再回来。”
“子时？”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灯火如昼，万家喜乐。
到处都有人围在一起，或是猜灯谜，或是买花灯，年轻男女穿街而过，不少孩子在其间嬉闹，身后还追着几个手忙脚乱的大人。
喷火丶杂耍丶祈福丶燃灯，处处有乐声动人丶舞姿曼妙，人潮汹涌，络绎不绝。
闻月章带着面具跑在前面，一会儿去这个摊位看看，一会儿到那个台子边欣赏舞曲，吃元宵丶看杂耍，说是带着付留云玩，他自己却跑得更欢。
付留云就在后方跟着，不时给他挡一挡人潮。
“这个啊，就叫万家灯火。可惜南安小，我们兰溪的灯会你见过，比这个壮观多了，但你当时肯定没好好逛，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好好看看。不尽欲的酒，放清阁的舞，还有浠水上数不尽的河灯，可漂亮了。”
“红尘俗世，烟火人间，无外乎此。”
付留云看着前方悄然摘下面具冲他笑的闻月章，应声道：“嗯，一定。”
闻月章见他答应，满意地带着人往前走。
到了镇中心，他指着最中央被人围了一圈的摊子道：“看到那个没？”
“那个是整个南安最大的一家猜灯谜的，掌柜的每一年都会拿出一盏特制的花灯，一年一份独一无二，只要连续猜对三个灯谜就能拿到，先到先得。往年你都不在，今年可算有机会了。”
他们往前挤了挤进入圈内，见那掌柜的身后放了一墙花灯。
闻月章一眼便看到有个明灿灿的六角宫灯，不似寻常宫灯的暗黄或朱红质地，看起来更白一些，每一面上都画着种类不同的花，在其他小灯的中央仿佛众星拱月一般。
“那个应该就是今年的彩头了。”
“嗯，很好看。”付留云回道。
“两位公子可是要猜灯谜？连中三个便可将我身后这六角宫灯拿去。”掌柜的眯着眼睛捋着自己的胡子，笑吟吟说着。
闻月章来这里就是为了拿那花灯，也不推脱，就上前看掌柜给的题目。
三道题目，第一道上写着“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打一物件。”
他不假思索答道：“蜡烛，这第一个谜底是蜡烛。”
“恭喜公子，谜底正是蜡烛。”
他又拿过第二道：“风中空候立终宵，打一字。”
他略思索一下，答：“夙，夙愿的夙。”
“是夙不错。还差最后一道，两位公子便可将这宫灯拿去。”
第三道谜却更难，闻月章看了又看，仔细思索。
“明月江中起，打一字。”
闻月章还在思考，就听身旁付留云回了一句：“鸿，惊鸿的鸿。”
掌柜的喜笑颜开，拱手相贺：“恭喜恭喜，这位公子答对了，两位公子连对三道，这宫灯便是你们的了。”
他转身将宫灯拿下，递给付留云，付留云收下后也没怎么看，转手就给了闻月章。
两人出了人圈，闻月章拿着宫灯，一边看一边狐疑问道：“那谜底为什么是鸿啊？”
“明月江中起，明月指的是一种名为明月的鸟，又叫山麻雀，明月在江中起，便是鸿了。山麻雀很常见，但很少有人会知道它还有明月鸟这个别称。”
“原来那掌柜的是唬人的！”他惊诧出声。
付留云眼含笑意，“嗯，唬人的。”
闻月章摆摆头也不再纠结。
灯既已拿到，他带着人朝后街的巷子走去。
后街靠水，一条长河蜿蜒而下，月光融融浸入河间，其上布满了河灯，星星点点的亮着，载着数不尽的心愿顺水远行，煞是好看。
闻月章将宫灯挂在近处的灯船上，站在堤上看灯船远行，灯光在水中明明灭灭，不时映着涟漪，层层翻涌。
“寻常人放河灯都是求神明庇护，我们修行者虽然不求这些，但也算是给自己祈个福，让烦心事都随河水远去。”
仙门中人大多已算不得寻常凡人，他们修行多年，寿命比凡人长的太多，也更知晓求神不如求己。
只是这样的时候，放几盏河灯给自己个念想也是好的。
若真连这点乐趣都没有，那漫漫修行路又该如何熬呢？
两人将手中写好字的河灯放入水中，任其顺水而下。
“你写了什么？”
“秘密。”
“这还保密？你不是不信这个吗？”闻月章诧异。
“那也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闻月章气馁，委屈巴巴地回道：“好吧好吧，哎呀我们付大公子都有秘密不告诉我了。”
付留云却只笑不语，看得闻月章忍不住又捶了他两下。
“好了，快子时了，不是要回玉楼春吗？”
“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时间了。”
闻月章这才想起来，已经快子时了，於是急忙拉着人朝玉楼春而去。
一路穿街绕巷，逆着人流匆匆而过，到了玉楼春楼下却没进去，跟付留云使了个眼色，便甩出一道符飞身而上。
他坐在房顶，看着跟着他上来的付留云。
“时间正好，刚刚赶上。”
“什么？”
他面含笑意，指了指东方，“你往那看。”
付留云才转过头去，就见东方漆黑一片的天空上猛然炸出点点星光，伴随着子时的钟声，“嘭”的一声像是号角，紧接着在夜幕中开出漫天繁花。
层层花瓣四散开来，盛放后又坠入无尽的黑夜，只是繁花未停，黑夜也不那么近了。
绚烂流星，一瞬白昼，万家灯火明。
众多人声中，闻月章粲然一笑，回头道：“这就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丶星如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丶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