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盛华殿中央, 一束烛光打在温习功课的年轻男子头上。
他面色痛苦，手上的书卷几乎要被抓烂，终于, 他再无法忍受外面的吵闹声，站了起来，冲到外屋, 劝妻子与母亲不要再吵。但是婆媳二人已经吵上头，对于男子的劝和不仅无动于衷，甚至眼看要动起手来。
混乱中，男子不得不站在二人之间, 想拉开她们的距离，以免伤了对方，动作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子被轻轻一推, 就倒在了地上。
女人落地后愣了一下, 接着就手指男子，破口大骂。
周遭响起一片吸气声，随之是热烈的讨论声。
在场所有人，哪怕是薛韶光, 都因为要研究对手，看过几本《新女德》，所以大致知道这台上演到了什么地方。
原书里, 妻子因为不忿丈夫动手, 与之産生矛盾, 之后才是丈夫离家, 妻子自悔错误，洗心革面, 最终等到了高中的丈夫归家。
但是原书中，对于妻子被打的理由只有寥寥两行，只说了妻子不贤惠，性子不好，并没有说出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看过就过去了，还有人觉得这个丈夫虽然后面高中，但对妻子动手，多少有些不体面不斯文。
但今日，这故事演到众人面前，感受自然是不同的。
丈夫辛辛苦苦读书，你却非要用半个月的家用去买一件衣衫？
婆婆不喜你大手大脚，才说你几句，你就敢顶撞婆婆？
还有最后，丈夫不过是无意中推了你一把，你却闹个不休，真是......真是......刁妇！
要是自己是这刁妇的夫婿，怕也要打上她一巴掌，在场不少人这么想的，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议论起来。
就连郭夫人都皱起眉头来，觉得那女子有点无理取闹。
婆婆不喜欢她，避一避也就是了，夫婿脾气那么好，还放下功课，出来调和你与母亲的矛盾，你不感谢，也不顺坡下驴，半分面子不给夫婿，只不过被推了下，就指责夫婿，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郭婉珍立刻反驳回去，说这只是个故事，真实情况谁知道什么样子呢？
郭夫人看着台上，犹豫道，肯定是有这样子的故事，才会这么演出来啊。看着周遭众人的反应，郭夫人又开始担心起来，以郭婉珍这样的脾气，如果嫁出去，受点委屈，怕也会闹个不停，闹出来，也没人会站这样的媳妇。
以后还是要多多管束下女儿。
薛韶光与谢格如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担心。
这出戏现在还只是在宫中演，如果传播到民间，且不说兰亭书院能不能开下去，女子能不能继续上学，怕只是嫁出去，也要多受许多苦难。
所有人的反应尽数被冯灵珊看在眼底，她心里的得意已经快冲出来了。不光是因为自己编造的故事被众人看到，被众人热烈议论，更是因为今天这出戏，她就是要演给谢格如的。
她要让所有看过这出戏的人只有两种反应——
第一，是觉得那女子只是被推了下，根本没有被打，是她自己撒谎，夸张了实情。
第二，是觉得那女子活该挨打。
无论哪一种，对应的都是谢格如的姐姐谢格君。
萧贵妃气哼哼的，也在骂那女子刁蛮，旁边冯灵珊语气里充满无奈道：
“这女子的命运看似从这里开始转折，但其实她每一次都有选择。比如现在，她立刻与夫婿道歉，表现悔过之心，以她夫婿的心胸，定然会原谅她。但她却陷入执拗，只看自己的那一丁点委屈，将那一丁点委屈闹大，闹得夫婿与她离心，真的忍不住动手了，她又更觉得自己可怜，却不知道反思，直等夫婿忍不住走了，才悔悟，却晚了。”
下面不少人被她带了进去，纷纷点头。
冯灵珊借着高兴劲儿，喝了一杯果酒，志得意满，嘴角的弧度再也藏不住。
按照她本来的编排，后面因为那妻子太过无理取闹，男子与她说不清楚，离家出走。因为丈夫的离开，妻子在家受尽委屈，也终于明白了夫婿的好处与苦处，安心伺候公婆，持家养子，等来了高中的丈夫。
妻子满怀愧疚，对丈夫无比体贴，二人关系好转。这时有人告诉那妻子，她丈夫在京中，早已被高官之女看中了，想要招其为婿。
妻子虽然难过，但自觉过去罪孽深重，配不上丈夫，所以自请下堂，男子却不肯放她离开。最终妻子和贵女互相理解，都成为了男人的妻子。
很多人看过这个故事后，都认为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同时她们也在自省，有没有如那妻子般的言行，别哪日被丈夫抛弃。而那些脾气比较直爽泼辣的，则暗暗焦虑后悔，希望丈夫也如书中的男子般，给自己改过的机会。
台上，烛光朝向女子头上，该演到她哭闹不停，撒泼发疯的部分了。
但是接下来.......女子虽然哭腔满满，却说的有理有据？
她讲婆婆无德，讲公公无品，讲丈夫无能养家，讲自己买衣服是为了打入乡里的官宦圈，为丈夫考学铺路，花的还是自己的嫁妆钱，却被他们母子两个如此欺负。
萧夫人感觉不对，心下隐隐不安。附近不少夫人的眉头都越皱越深，因为她们都有类似的经历，自然更加感同身受。
萧夫人看向女儿，冯灵珊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戏班子想丰富这个人物，大致走向对就可以，不过后面结账的时候一定要与们算账，怎么不经自己同意，就乱改。
但是，台上的故事与冯灵珊写的越来越不同。
那女子说到父母亡故后，男子一家对自己越来越苛刻，终于忍不住悲从心来，大声哭嚎，怀念父母还在世，有人为自己撑腰的日子。
就在这时，那男子再受不了妻子的抱怨，眼神猛的冷了下来，缓缓擡头，“啪”一巴掌打在那女子脸上，声音极其清脆，在盛华殿中阵阵回响，犹如冷风，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心寒。
这还没完，他又一手按住那女子的嘴巴，一手死死掐住那女子的脖子，大声呵斥，神情癫狂，好像当场就要了女子的命去，就连他母亲都被吓到，脸色发白，抖着手劝他停下，却也被一掌推翻。
在场的贵妇们少见到如此直接的暴力，有些人吓的背过身不敢看，有些人想过去阻止那男子，更多人愣过后则看向上首的冯灵珊。
这女子只是一丁点委屈？那男子心胸宽宏？冯灵珊是真这么想的？她以后嫁人了，被夫婿如此虐打，也要反思自己？
就连萧贵妃都将酒杯撂在桌上，斥责那男子仿佛脱下人皮的野兽，不，是禽兽不如。
她秀丽的眉毛深深皱起，问冯灵珊到底怎么回事？故事怎么是这样的？冯灵珊结结巴巴，想说自己不是这么写的。
盛华殿此起彼伏的讨论声，犹如一朵朵乌云，聚集在一处，遮在冯灵珊头顶，雷雨交加。冯灵珊茫然四望，恍惚间，远处，有人对她举起了酒杯。
就像不久前，她对她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谢格如让冯灵珊看清了她的笑容。
在冯灵珊第一次派人去找自己做公关时，谢格如还没有察觉不对，但很快《新女德》的宣传方式引起了谢歌如的注意。她稍加上心，又因为冯灵珊足够贪心，将那人再次派了过来，谢格如很快就把内鬼的人选，锁定在了这人头上。
在一系列方案都被冯灵珊化用后，谢格如更加了解冯灵珊，她知道冯灵山贪心，如果自己提出话剧这个方案，她肯定喜欢，肯定能看出话剧的价值。
而且，她一定会在一个公开的大场合，来演这出话剧。
果然，冯灵珊找上了康家班，并等来了春节宫宴这个机会。
但冯灵珊却不知道，那康家班的班主与玉棠的相好熟识，而玉棠的相好就是状告冯昭杀妹之人，视冯家人为毕生死仇。
因此，康家班不仅不会按照冯灵珊安排的演戏，还会按照谢格如给的本子，好好给冯灵珊加戏。
冯灵珊喉头抖动，她虽然还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t她知道，自己这回又要输了！
话剧的真实度，以及那丈夫的凶狠，妻子的柔弱，都牢牢嵌入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她们现在不仅不会理解那丈夫，只会痛恨他，以及他背后的女人，冯灵珊。
赞扬这种人物的冯灵珊，心思也很恶毒吧。
别忘了，她可是冯昭的妹妹，冯昭是杀人犯。
冯昭不仅杀人呢，你们没听说吗，冯昭生前就虐待自己妻子呢。
知道知道，但是我之前听说冯昭其实对自己家人还不错，还有人看到过他给妻子买吃食，买首饰，温声细语的。
那都是演给你看的！就像今天这出戏！那冯昭估计和这戏上的男子一样，表面斯文有礼，背地里一言不合就对妻子动手。
冯家家风不行啊，都到如今了，冯小姐还想给自己哥哥洗清罪名呢。
事实上，人们这么快想到冯昭，冯灵珊也要感谢谢格如。
冯灵珊以为是自己帮哥哥洗清了名声，颠倒了风向，却不知道，那背后还有一只手，来自谢格如。
谢格如淡淡地看着冯灵珊，心道，若是在现代，冯灵珊是不能进她团队的，太笨了。
洗白这种事，不仅讲方法，还要讲尺度。
一个满身乌黑的人，你能说他也有一点亮点，但你不能说他就是个亮堂堂的人。
那就是把所有人当蠢货，舆论是会逆反，给你脸色看的，在场可有不少人早就受不了你们冯家控场了。只是他们不知道，是自己在帮冯家控场。
现在，是掀桌的时候了。
萧氏眼看不对，连忙请萧贵妃让宫人们把那些人拉下去，早早结束这出戏。冯灵珊还想挣扎下，下一刻却看到那男子伸出双手，死死掐住那女子的脖子，晃来晃去，吼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那男子太过疯狂了，让人怀疑，他是真的要杀妻！
突然，一声厉喝在吵闹的盛华殿内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
冯灵珊颤颤巍巍，擡眸看去......是皇上！
一边萧氏更是惊的心跳都停了两拍！
她很久没有在端顺帝的脸上看到如此明确的，毫不掩饰的愤怒。
为什么？
萧氏不知怎么的，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向在殿末的谢格如。
谢格如撞上萧氏的目光，也给她倒了杯酒，用嘴型轻声道：好戏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