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耳房中, 安静许久的谢家下人们,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焦躁不安起来。
谢格兰的大丫鬟飞霞第一个坐不住, 她扯扯一旁云晴的袖口,小声问道:
“怎么这么久?也不知道三小姐会不会挨罚。”
云晴拧着眉毛道:“挨罚是肯定的,就是怕又让小姐们禁足。”
“可二小姐和三小姐刚被禁足这么多天, 而且禁足时厨房给的饭食,都是三小姐吃不惯的,每日我拿过来,她就动几筷子, 几乎是原样送回去。这要是再禁足,小姐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我们小姐也是,不仅吃不好,夜里也总听她翻来覆去的, 肯定也没安稳睡过。”
“唉, 拜托拜托,千万别再禁足了。”
屋内响起一声冷哼。
发出声音的矮个男人叫思恭,他五官寡淡,且肤白, 更显得那大脸上到处是空地儿,可以放开了跑。
思恭和一旁高个儿黑肤的思难,都是谢冠华的书童, 在下人们中的地位颇有几分超然。尤其思恭, 仗着在谢冠华面前更得脸, 平日里都是拿鼻孔看其他下人, 别说云晴几个,就连谢格君的下人, 也经常被他使唤。
此时,他和思难也没和其他下人坐在一起,而是靠在门边站着。房内安静,他耳朵又尖,听到云晴和飞霞担忧谢格如她们,他先不服不忿起来。
“我们少爷好端端的在t书院埋头苦读,就因为你们几个的小姐闹事,还得抽出功夫赶过来。光这一条,你们小姐就少不得要挨罚。”
“又不是我们小姐麻烦大少爷回来的,你扯这些做什么?”飞霞辩解。
“麻不麻烦的,我们少爷也都回来了,谁让我们少爷爱护妹妹们呢。只怕多这半天功夫,少爷就能金榜提名了呢!”
云晴冷笑:“你是在说大少爷不能金榜题名喽?还是在说,大老爷让大少爷回来,是在害少爷不能金榜题名?”
“云晴,你少给我安些莫须有的罪名!”思恭满脸不屑:“你又没读过书,根本不懂一寸光阴寸金的道理。不说别的,就这半天的功夫,少爷琢磨多日的那篇文章都能做好了!”
说完,他像学子读书般,摇头晃脑背起谢冠华平日常爱讲的那些“子曰”。
云晴啧啧啧:“思恭,看你这派头,不知道的还当是你在书院读书呢!”
飞霞也看不上思恭这幅嘴脸,讽刺道:“对啊,我记得上次,后厨洪师傅让你帮忙写张字条,总共没十个字,你还推三阻四的,最后也没给人家写。”
正摇着头的思恭脖子一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那次是大少爷找我有急事!你们几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说我!”
云晴小手戳戳自己的脸颊,一副赖皮相:
“我就一个小丫鬟,我大字不识怎么了,我会伺候主子就是了!你思恭可是谢家嫡长孙的贴身书童!竟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也不知道平日大少爷叫你给他拿本诗集啊,《论语》啊,你会不会给他那拿成了.....《三字经》?”
“你!你!你!”
思恭气到直喘粗气,云晴这是在嘲讽他连三字经都不认得!他识字少,但他聪明伶俐,脑子活络,得主子喜欢啊!这小蹄子,就是嫉妒自己!
气愤间,思恭也没多想,倒是旁边思难有点惊讶,云晴张嘴就是《诗集》,《论语》,这对普通学子没什么,但云晴一个小丫鬟,却能随口说出来,还明显知道这几本书之间的差异,这就有点奇怪了。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的?二小姐吗?
想着,思难就多看了云晴两眼,云晴以为他和思难一夥的,瞪了回去,倒让思难一阵脸红,只不过他面皮嘿呦哟的,红起来不显。
那边思恭还在跳脚,“我们少爷赶回来,管你们女子间扯头花的破烂事不说,你们还欺负我一个!爷今天,今天......”
“哟哟哟,这台词好生耳熟,我们女子扯头花可爱说这个了。”
“你——”
思恭怒歩上前,嘴里嚷嚷着不干不净的话,睚眦欲裂,就要对云晴上手。云晴和飞霞也都不是好欺负的,躲闪间不忘配合回击,思难又两边拦着,一时间,思恭也没得着便宜。
另一边,几个老爷太太屋里的丫鬟,起初只是看看热闹,这时候见他们三人真要打起来,互相对对眼。温氏房里的几个丫鬟动了动,又都坐了回去,只臻儿看闹得实在不像样子,又涉及自己房里两个丫鬟,慌忙过去劝阻。
“别吵了别吵了,等主子们出来看到,像什么样子。”
思恭冷哼:“那也要看谁的主子,你们二房主子今天出来,还是不是主子都两说呢.......”
他消息灵通,大概知道谢格如和谢格兰是掺和进大小姐和冯家的事儿了,晓得大老爷不可能放过二女。本来他没打算透露什么,这会儿怒上心头,也顾不上了,恨不得嚷嚷出来。
臻儿听他这么讲,冷下脸来,“思恭,主子们的事儿也是你能说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臻儿姐姐别胡乱栽赃我。”
云晴早就憋不住了,趁着臻儿跟思恭攀扯,抓了根墙角的笤帚,就狠狠挥了过去。
“啪——”
“嘶——”
思恭痛地大叫一声,捂着屁股,眼泪“哗”地就掉了出来!
众人看到,无不傻眼。
飞霞:“你怎么打他......那里啊。”
云晴挠头,不好意思道:“想打前面的。”
那头思恭小眼还泪汪汪的,思难是真为难了:
“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别哭了啊。”
“疼着呢!你被她打一个试试!”
思恭吸吸鼻子,用力推开思难,冲着云晴过去。
云晴心里猛地一跳,只见思恭扬手狠狠抽了过来,她慌忙往边上躲,却还是被思恭的指尖打到了脸,顿时就肿了起来。
思恭还不甘心,又追过去,但刚一动,又被追来的思难死死拉住。他比思恭高两个头,一动手,思恭那小短腿是半点动弹不得。
“思难,你做什么帮着外人!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你等着少爷出来的,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
思恭蹦跶着吼道,众人又是一阵喧闹。
就在这时,耳房的门忽地开了。
一高个儿丫鬟站在门口,因着背光看不清容貌,只听声音满含怒意:“吵什么吵!这里是和寿堂,再闹,全给你们发卖了去!”
是谢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曼冬。
她年岁不大,但气势很足,且父亲是跟着谢尚培在外的,在谢家下人间很有几分。
思恭见是她来了,也连忙换了副神情,挣脱开思难,趁着脸上泪迹未干,赶紧擦擦,又看看云晴手上的笤帚,委屈道:
“曼冬姐姐,我被打几下也没什么,这不是担心主子,不知道里面情况,着急吗。”
曼冬把思恭这一串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虽然不喜欢思恭这些小聪明,但因着谢冠华的缘故,她也不好对思恭多么严厉,语气缓了缓。
“主子们心情不好,你们不想着解忧,自己先打起来。”
思恭点头称是,又瞥一眼云晴和飞霞,阴阳怪气道:“谁让主子心情不好,谁就该挨罚。”
曼冬目光扫视屋里一圈,看到云晴脸上的红印,云晴刚要张嘴控诉,曼冬却不再看她,只叮嘱众人安静,等主子们叫再出来。
说完,曼冬就迅速离开了耳房。
等门合上,思恭摸摸还疼着的屁股,对云晴冷笑一声:
“你不是担心你家小姐吗,放心,等会儿你就有机会陪着你家小姐,一起受罚了。”
下人间的扯皮丝毫没有影响厅里的谢家主子们。
谢格如那句【杀人,杀人,再杀人】,犹如一道无形的符咒,在屋内飘散,震摄住所有人的心神,就连一向自私自利的谢尚翊都舔舔嘴唇,看眼谢尚培,心想自己大哥是真够狠的。
还有,你们折腾自己女儿没够,还要折腾我俩闺女?
我闺女,当然是我才能折腾.....不是,当然是我才能管教!
上首,谢冠华依旧呆立不动,他脑中问题太多,已经乱成浆糊,现在就算塞给他一支笔,他怕也不会写【子曰】,只会写【杀人】。
而胡氏平静的神色,也因为谢格如那句话,産生缝隙,绝望痛苦从缝隙中溢出,几乎淹没了她整个人!
一边是谢氏和胡氏两族的利益,嫡子的前途,一边是......女儿。
谢尚培让她答应冯家,把女儿送回去时说,冯昭已经洗心革面,冯家不仅答应今后会好好待谢格君,还承诺,只要谢家保守冯昭的秘密,他们也绝不因为过往种种跟谢家算账。
这些话,胡氏并没有尽信。
但她以为,女儿回去冯家,最差的结果只是孤独终老,但衣食富足,名声好听,还能助力娘家,这不也......挺好的吗?对于大多女子,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
她本就没想过让谢格君与冯昭和离,最多是分开住而已,这在盛京也不是没有先例。
而且,冯昭去三圣庵接女儿,不就证明了他变好了?不就证明了谢尚培说的没错?
至于后面,谢格如和谢格兰的那些话,胡氏只当她们不想被禁足,胡言乱语而已。
女儿格君呢,格君临走前和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次连【对不起】都没有,谢格君离开前,没有看她一眼!
悔恨如洪水,在胡氏脑海里滔天翻涌,她感觉喘不上气来,眼巴巴看向谢尚培,张张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谢尚培馀光扫到妻子绝望的目光,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胡氏以为是冯家退让,让自己改变了主意,但其实,谢尚培一开始,就是把这件事当做一场博弈。
女儿,妻子,都是他手上的棋,任他摆步。
这下面的两个侄女儿,理应如是。
但对上谢格如那双仿佛看透他的眼睛时,谢尚培一直没有波动的眸子里,闪动t出一丝惊异。
他之前在妻子建议下,装病不起,以助女儿逆转【克夫】名声。那时候妻子提到过,这个新鲜主意,可能是二房侄女儿谢格如出的。
谢尚培还当胡氏是给自己提前找个背锅的,以免事后出篓子,他问罪于她,这也是胡氏一贯的作风。
但这般诡谲手段,怎么可能是谢尚翊那个糊涂人,生出的女儿想出来的?
后来谢格如与谢格兰去三圣庵找谢格君,遇到要带走谢格君的冯昭,乃至最后两方打起来,使得冯昭愤恨羞恼,非要他惩治谢格如和谢格兰,他也当女婿是有气无处发,找个替罪羊罢了。
但看刚刚,且不说谢格兰还多是冲动稚气,谢格如的举止言辞,可的确算是个厉害的。
可是一个闺阁女子,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他谢尚培生在谢家这样的大家族,虽是主枝嫡脉,却因为自小失去父亲,从小就受尽冷落白眼。但后来,他还不是凭自己扛起了整个谢家!其他人也该如他一般,为谢家绵延繁盛,敲碎骨头,出尽血肉!
他今天在和寿堂这一出,连嫡子谢冠华都给叫回来,可不光是为了教训谢格如谢格兰,给冯昭一个面子的。
他是要让谢家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说冯家派了两个老婆子,对你们喊打喊杀,是也不是?”不等谢格如和谢格兰回话,谢尚培继续道:“既然如此,你们姐夫帮你们教训她们,你们不是应该感谢他吗?”
“你们非但不感激,还硬逼着姐姐与姐夫作对,让你们姐姐为难,让你们姐夫伤心,也让我谢家蒙羞。”
谢尚培声如冰风:“来人!送两位小姐进祠堂!”
“我们没有......”
吴氏一手捂住了谢格兰的辩驳,祈求地看向谢尚翊,谢尚翊咬紧嘴唇,想说什么,但对上兄长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其他人也都微微避开,就连谢老太太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轻叹一声。
唯独谢格如左右转转脖子,又向门口看去,仿佛时间久了,要松松筋骨。
谢尚培心里冷哼一声,以为谢格如不过是“临死”前装相。他端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
今日之事,已经了结。
却在这时,曼冬低头匆匆进来,先时给众人行了个礼,又走近谢老太太,贴着她耳语几句。
谢老太太微微蹙眉,擡擡下巴,示意曼冬去跟谢尚培讲。
曼冬就又走过去,蹲下身,在谢尚培耳边说了几句。
谢尚培先是拧眉不解,又看谢格如对自己勾勾嘴角,心里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