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和寿堂。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斜晒进屋子, 笼罩住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儿。
剩下那一点光,恰巧洒在上首谢老太太桌前的精美木盒上。
站在谢老太太身旁的谢家嫡长孙谢冠华,拿起木盒打开看看, 点点头,又轻轻合上。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非常谨慎小心, 仿佛那盒里装的是宫里传下来的圣旨。
谢冠华长相端方,身形瘦弱,虽然今年不过二十岁,却透着股与这和寿堂一脉相承的呆板老气。他还未成家, 但从小就有门娃娃亲——翰林院编修薛应泰的小女儿,薛韶光。
按道理,谢冠华这个年纪早该完婚,但其父谢尚培认为嫡子应中举后再成亲, 所以将和薛家的亲事一拖再拖。
谢尚培, 中书舍人,三品。
薛应泰,翰林院编修,七品。
两家中间隔了四层“台阶”, 却是儿女亲家,又是早早定的娃娃亲,其中故事, 尽可琢磨。
不知道是不是想早点成亲, 谢格如这位大堂哥谢冠华, 一年到头都在书院苦读, 回家也是立刻钻进书房,每年也就中秋, 除夕那几个重大节日才能见他一面。
而今日,不年不节的,谢冠华竟然出现在和寿堂,可见有人要大动干戈了。
此时和寿堂内,谢老太太依旧坐在最上首,铜炉中升起的烟渺与深深的皱纹,模糊了她脸上的神情。
三房温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左下首,面色温和,但姿态谨慎。今日和寿堂本也叫了谢冠宇来,但喊人时谢冠宇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此时也就没在。
二房谢格如一家不必说,谢格如和谢格兰挨着跪在房间正中,必然是今日的核心人物,连带着谢尚翊与吴氏也不能坐着,都站在一边。
尤其是谢尚翊脸上神情格外精彩,羞恼交加,还有点子微妙的不服气,被压在畏惧之下。这“不服气”夹杂“畏惧”,都是因他大哥谢尚培起的。
谢大老爷谢尚培和妻子胡氏则坐在右上首,紧挨着谢老太太。
与其他各房稍有不同的是,今日所有下人都在外候着,只王妈妈紧紧立在胡氏身侧。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们贴的极近,仿佛王妈妈是胡氏倚的一根柱子,她稍一动弹,胡氏就会倒下。
谢冠华看过那装荷花酥的木盒后,先给祖母行了个礼,而后转向跪着的两个堂妹,清清嗓子,开口道:
“二妹妹,你能想着一大早亲自去给祖母买这荷花酥,可见一片孝心,但你做事还是不够周全,若你今日出门前,能先来和寿堂一趟,又或者你能早点派个下人来和寿堂,说明你去哪里,要做什么,长辈们也不会如此为你担忧。”
谢格如放在大腿上的手暗暗揉动已经僵硬的膝盖,心说长辈们真是好担忧自己。
谢冠华又对谢格兰说道。
“三妹妹,你的问题就更......”谢冠华摇摇头,叹口气说:“你既没有如二妹妹般想着弥补错失,我听闻你出院子后,还与父母顶嘴,质问父母自己何错之有,为何被禁足。我们谢氏百年,哪里出过对长辈如此不尊不敬的子女,你简直是......太过任性!”
说到此,谢冠华眉毛几乎拧到一处去,神情郁结,痛心至极到像要呕出血来。
若是可以,谢格如真想过去给他递杯水。训话就训话,我们被训的还没如何,这大堂哥要是先把自己训死,那可就真要在谢氏流传出一段百年“佳话”了。
幸好,大堂哥气很足,“呜呼哀哉”一翻后,还能继续。
只不过,谢冠华接下来所讲都是【各大子】曰的,谢格如听着很是费劲。
谢格如和谢格兰对这个一年到头见不着两面的,全家的希望,谢氏的未来,大堂哥谢冠华一向敬而远之,无甚感情,此时听他教育自己,犹如听不会教书的老夫子讲课,真是昏昏欲睡。
谢格如压下一个哈欠,打断谢冠华。
“大哥哥,我听闻薛姑娘喜好诗画,不善女红,想必你腰间佩戴的香囊,不是薛姑娘编的了?”
谢冠华摸摸香囊,坦然道:“当然,这是大妹妹出嫁前给我编的。”
“嗯,我还以为你忘了君君姐姐呢。”
谢冠华眼神坦然,没有丝毫心虚。
“这香囊我挂在身上,从不曾换过,更不曾忘记过大妹妹。说来这次我是回来晚了,若早几天,能见到大妹妹,我定也要让她再重读一遍《孝经》,《女德》。夫君病重,她不说在家中侍奉,跑去三圣庵胡闹什么。”
谢格兰低头冷笑:“大哥哥还真是专心学业,前阵子满盛京都在传大姐姐【克夫】的事,大哥哥在书院里没听到一点风声吗?要不是去三圣庵祈福,大姐姐都快被口水逼死了!”
“自然是听到了,还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但这种无稽之谈,你与他人争辩,哪里能辩出个是非曲直。”谢冠华正义里凛然:“她若是一直在冯家,照顾夫君,服侍公婆,不需我们多做什么,冯家自会帮她澄清。”
谢冠华说完,一脸恨铁不成钢,好似一切乱局,都因没有他在家中镇着,把握时机方向。一番挥斥方遒后,谢冠华见谢格如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以为这个妹妹被自己的想法折服,心里才稍稍舒服点。
该说不说,这回回来,家中几个妹妹怎么都有点不尊敬自己了呢?看来是想多了。
殊不知,谢格如是在想,这个哥哥,是真傻,还是真虚伪呢?
“那若是冯家不为姐姐说话呢?”谢格如问。
“冯家不说,众人也能看到大妹妹所作所为,自然会赞扬她温良贤惠。”
“大哥哥说的对,时间久了,众人不仅会赞扬大姐姐,兴许还要给她立碑着书.......只等大姐姐死了,一切皆有可能。”
谢冠华眼中划过不满,握紧拳头。
谢格君自尽未遂时,谢冠华并未在家,隔了几日,他才从回家给他拿衣物的书童口中,得知此事一二。
谢冠华起先震惊妹妹那般烈举,也庆幸妹妹没有就此殒命,还想过要不要回去看看妹妹,但那阵子书院课程实在紧张,他拖了些时日,谢格君已经住进了三圣庵祈福。
他想着风浪正高,妹妹去避避风头也好,不料等他再次从书本中“擡起头”时,风头的确过去了,但变成他那妹夫命硬,私德有碍了?
事情到了这里,亲妹妹谢格君的生死大事,在谢t冠华脑子里还是一晃而过,再晃消失。他的人生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中举做官,此外一切,对他都是“闲事”。
不料,今日他却被父亲从书院叫回了家。
先是得知谢格君已经从三圣庵离开,回宰相府了,谢冠华认为这个结局,真是再好不过,说明两边谈妥,互相体谅,一切照旧了呀。
但为这个叫自己回来做什么?
又听说,二房两个堂妹大闹三圣庵,差点伤了妹夫,回来后被罚禁足不说,解禁后还一个赛一个不服管教?
这似乎激起了点谢冠华作为嫡长孙的“血性”,一见到谢格如与谢格兰,就开始“诲人不倦”起来,谁知两个妹妹真的很不省油,竟与他争辩起来。
他似乎还有点争不过?
谢冠华胸口起伏不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堂妹的话。
难不成自己真是不在乎妹妹生死的冷血之徒?但......书里不都讲女子要娴静,要以夫为天?冯昭既然好了,又要妹妹回去,那就回去啊?难不成一直在三圣庵,岂不是跟冯家对着干?人家能高兴吗?
三纲五常在他那大大的榆木脑袋里转了一圈后,他终于想明白,妹妹就不该去三圣庵,不,她一开始就不该回娘家!他
若是谢格如清楚谢冠华这个脑回路,怕要说一句,谢家要完。
只见谢冠华挺起他嫡长孙的胸膛,说道:“【克夫】之事只是无稽之谈,如今风波过去,大妹妹与冯公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你们又在不平什么?”
谢格兰震惊了:“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谢冠华对谢格兰的态度很不满意,冷嗤一声:“怎么?”
谢格如说:“三妹妹的意思是,大哥哥是否见到大姐姐和冯昭琴瑟和鸣,恩爱相守?”
谢冠华语塞,他也就谢格君成亲那天见过她与冯昭在一起过,但那时谢格君披着盖头,还是他背她出的门。哦还有回门那日,也见到了二人在一起,好像......好像......冯昭对自己并不是很敬重,还暗暗嘲讽自己读书读傻了......那他对谢格君?
又听谢格如继续道:“我和三妹妹都见过姐姐与冯昭在一起的情形,大姐姐见到冯昭,就如看到吃人的恶鬼,瑟瑟发抖,而冯昭对大姐姐也没有丝毫情义体贴,言语间全是威胁恐吓,最后甚至以我们做人质,要挟姐姐回冯家!”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谢冠华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交握,不可置信地看向母亲胡氏。
“母亲,二妹妹和三妹妹说的可是事实?若当真如此,妹妹这时候回冯家,多有不测啊。”
胡氏闭闭眼,不发一言,身旁的王妈妈脸色憋的很是难看。
从刚刚他就想让这位小祖宗闭嘴歇歇了,但整个谢家,谢冠华这个嫡长孙地位极高,别说王妈妈一个下人,连主子们都要给他两分面子。
温氏在心里翻个白眼,谢家人对她生的冠宇都有点看不上,要她说,别说冠宇了,谢冠华这个嫡长孙的脑子,连谢格如个女儿家都比不上,也不知道大伯那老油条怎么生出这种呆瓜的。
其实也不能只怪谢冠华迂腐,他所知的信息太少了,甚至比外面热衷谢家冯家这口“瓜”的路人还少,今天和谢格兰谢格如这番对话,对谢冠华就是一次洗礼。
谢尚培心里也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把儿子叫回来是对的,该叫他学学看看“真东西”了。
谢尚培擡眸看向母亲。
谢老太太接收到长子的眼神,轻叹一声,打断谢冠华的“思考”,她不跟谢格如攀扯,只看向次子谢尚翊。
“上次她们几个从三圣庵回来,我也和你说过了,你这两个女儿太过无法无天,所以代你管教了一回,禁足她们七日。但现在看,你两个女儿非但不知悔改,还怨上了我。老婆子我,对你女儿是没法子了。”
“母亲这话严重了!”
谢尚翊和吴氏双双跪下请罪,谢尚翊急急解释道。
“让母亲为她们两个不孝女操心,是儿子的不是。其实母亲今日叫我们来前,儿子已经在训导她们了,只是她们实在顽劣不堪,难以教化。母亲放心,今后我定会对她们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谢老太太:“那看来你这个做父亲的,说话也没有用。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去祠堂几日吧。”
谢尚翊稍稍擡头,小心问道:“母亲觉得,几日为妥?”
谢老太太瞥一眼谢尚培,对方冷然道:“就再跪七日吧。”
“啊?!”
谢尚翊有些傻眼,他本来还寻思着,给谢格如关祠堂去,正好方便他施展夺取女儿店铺的大计,但是七日.......七日不长,甚至不够他掌控那些铺子。
问题出在那个【跪】!
跪七天,腿都要不得了!真嫁不出去,他可亏大了,何况是两个女儿呢!
吴氏也立刻想到女儿若是跪上七天,怕是人也就废了,她面色顿时煞白,跪都跪不住了,却又捂着肚子,不知道怎么办。
她面对的可是谢尚培,求情能有用吗?磕头能有用吗?
而温氏听到大伯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要人半条命的惩罚,也是心里发寒,不自觉地微微侧身,挡住了自己两个女儿。就连谢格谨和谢格云也感觉情形不对,紧紧拉着手,躲在母亲身后。
和寿堂气氛一时降到冰点,仿佛又回到年初深冬,在这里唯一还有点人气儿的,反而是即将要被拖进祠堂的谢格兰。
她扬起小脸,看了一圈长辈们,问道:“跪祠堂可以,让我跪七日,七十日也行,只我还是要问那一句——”
“我们到底错在哪里?”
无人应她。
谢格如缓缓抓住妹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淡淡道:“错在,我们是谢家的女儿。”
亦无人应她。
她说话时看着谢尚培,谢尚培却不当回事,只轻蔑地扫她一眼。
谢格如却依旧平静开口:“伯父,伯母,我和格兰所说,是真是假,这里其他人不知,您二位定是最清楚的。我也不问你们为什么要把姐姐送回宰相府,我只问,你们有没有想过,如今把姐姐送回去,她会遭受什么?”
“我只说一件事儿,大病一场前的冯昭,和那日在三圣庵的冯昭,甚至更算个人。”
一声闷哼——
沉默许久的胡氏猛地抓紧身侧王妈妈的胳膊,她太过用力,抓的王妈妈一时受不住,喊出了声,又连忙忍住。
而胡氏无知无觉,擦了厚厚粉妆的脸,闭上眼后,犹如一面墙,平滑没有缝隙。
谢格如看向紧闭双眼的胡氏,语带悲凉道:
“你们将姐姐嫁入宰相府,是杀人;姐姐传出【克夫】名声后,你们传话给她,让她在宰相府自己解决麻烦,是杀人;姐姐在三圣庵祈福,名声好不容易逆转,你们却又把她送回宰相府,还是杀人。”
谢格如一字一句:“你们杀人,杀人,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