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杨静晖将当年往事对雍久娓娓道来,在座之人无一不听之唏嘘不已。
“若非当年拒马河之变,我怎会识得缘照?但缘照被囚於南楚却又全因我父兄之过,我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劫难。”
杨静晖的声音轻淡如云,仿佛细数的这一生属於她人,与她无关。
“原来南楚上一代据说颇为受宠的真定公主不是失踪了,而是跑去大周寻找意中人。想来韦太后当貌美非常,让山人你在大周一呆就呆二十几年,始终不肯回去。”
杨静晖听雍久仍然叫她山人,语气中更是几分揶揄几分嘲讽,心中酸涩,面上却是不显。
只听她道:“当年父王病逝,我没能按时回去,兄长心寒,皇室宗亲们也只当我死了。若非手中握有寻机阁,兄长也不会让曦儿与我有交集的。”
雍久垂眸想了想:“难怪我一直以为杨氏已死,想来是你让楤木他们故意隐瞒了你的消息吧?”
“是。”
杨静晖心塞,眼前这孩子竟然称呼自己为杨氏。她的女儿竟恨她到如此田地吗?
雍久又问:“那你当年初入大周,住哪儿呢?”
不待杨静晖回答,雍久便自言自语地脱口接道,“韦太后在京都,你自不会离她太远,难不成入住在护国寺?”
杨静晖叹气,点点头。
“难怪!”雍久想起进京时,她们一行人入住护国寺。
当时有座无心院尚且空着,主持却不给她们住,只道故人后辈已定下房间。后来半夜里,杨六一行就入住了那无心院。
若那无心院的故人就是杨静晖的话,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而那护国寺向来都是大周的国寺,一般人哪里能住得进去,更何况是南楚的人?想来,当年杨静晖能住进护国寺,定是韦太后派人去办的。
如此看来,倒不是杨静晖单相思,恐怕彼时那韦太后对杨静晖也是有了心思的。
“不知韦太后现下何处?”奎老大单膝下跪,恭敬问道。
“白虎卫大人请起,缘照已与刘家小姐她们一道往江南道去了。禹王那边想来问题不会太大。”
雍久双手抱胸,警惕地望着杨静晖。
“你二人也真是奇怪。既私奔,偏又放不下红尘往事。”她摇摇头,直截了当道,“我既已来,还请放了龙三哥。”
杨六见她态度不恭,觉得委屈了姑姑,斥道:“你少血口喷人。要不是姑姑好心搭救,你那位龙三哥不知还有没有活的。难道你真以为是我姑姑抓了龙三,只为引你上山?”
雍久听她言辞丶观她神情,不似作假,刚要道歉,杨静晖却先开了口:“曦儿不得无礼。灵陀,去请龙三出来。”
“姑姑!你听她说的,像人话吗?你是问荆长问荆短,当她亲女儿宝贝,她呢?一会杨氏,一会山人,到现在一声母亲都没喊过。此等狼心狗肺之人,姑姑又何必迁就她?”
“曦儿,是我对不住她在先,如何责怪她不敬我在后?父慈方有子孝,我未尽自己母亲的责任,又怎能去苛责於她?”
杨六自是不服:“那又如何?姑姑给她生命丶命人救她於天牢之中。斟氏钱庄能做到如今这般壮大,不也是姑姑你暗中相助之果吗?没有你,她算什么东西。”
雍久闻言,眉尾一挑,冷笑一声:“没人逼她生。”
这回,堂内之人尽皆皱眉。杨静晖只道这个女儿性格乖张丶想法多诡,但没料到她能这么忤逆人伦。
“雍久不过是你用来报覆韦太后的一颗棋子而已。正因只是棋子,所以抛弃起来毫不犹豫。”
雍久因自己也曾被长公主当棋子使过,所以对这身子的原主人感同身受。
五岁,正是孩子需要父母的时候。杨静晖却只为追逐爱情而不顾亲生骨肉。原身,对这样的母亲,应该也是感到心灰意冷的吧。
“雍姑娘,山人当初虽抛下了你,但心中始终有所记挂,不然也不会将寻机阁交予你。”
奎老大扯扯雍久袖子,暗示她说话客气点。他无心插手她们母女之间的恩怨,但若因此耽误下山救殿下,那可不得了。
恰逢灵陀扶着龙三出来,龙三先是对杨静晖恭敬一礼,随后也劝道:“斟君,山人心中是记挂你的。若非你的缘故,我龙三恐怕已命丧山下客栈。”
方才在帘后,龙三听了几耳朵两人的对话,也觉得这回是雍久小气了些。对长辈就算再怨,又哪能这般说话。
“我看龙三哥你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吧。废话那么多,走了。”雍久率先一步,走在前方,连半点馀光都没给杨静晖。
龙三知她是真生气,赶紧捂着伤口跟上。
“这孩子……”
侍女厚朴目睹了一切,觉得自家主子受气了,见杨静晖跟在雍久后面,似是要出去,赶忙拿披风跟上。
“问荆!”
杨静晖明知女儿不会轻易原谅她,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以为成熟稳重的女儿居然连表面的尊重都不愿给她。
“姑姑小心。”杨六从厚朴手中取过披风,将披风小心翼翼地挂到杨静晖身上。
深秋的日子,外面比里屋要冷上许多。
雍久在山门处,停住步子,不想后面跟一堆像跟屁虫一样的人。
她道:“山人请回吧。待事成之后,长公主定会来拜谢你与韦太后的。告辞。”
“问荆……”
“问荆早已离世。山人就专心修道,勿要再贪恋红尘了。”
雍久说的是实话,杨静晖真正的女儿早在囚徒路上就死了。
她不过是个顶替了她女儿的孤魂野鬼,她们母女之间的恩怨情仇,她不想过问丶不想掺和。
对杨静晖,雍久不会有什么别样的情感,雍久只替原身感到不值。
若真雍久还活着,杨静晖或许还能补偿她些什么;可人都已经死了,说再多有什么用,又该拿什么去补偿那个死去的人?
雍久替原身气不过,但也只是气不过,并没有替原身多讨要些补偿的意思,更不会代原身来原谅这位母亲。
杨静晖闻言,顿时身如软泥,瘫倒在地。
即便她如此狼狈光景,她的女儿也未曾再看过她一眼,丢样东西给灵陀后便冷漠地转了身,带着她要的野山参和龙三下山去了。
雍久丶龙三和奎老大一路安静下山。
龙三与奎老大看雍久面色不善,识趣地没说话。只到了山脚下时,奎老大好奇心难耐,问雍久临走丢了样什么东西给那侍女。
奎老大猜想,这位雍姑娘恐怕还是嘴硬心软,虽不认母亲,却还是给母亲留了物什做念想的。
不料,却听雍久道:“你可知那侍女是谁?”
奎老大摸摸脑袋,那侍女如何模样,他都记不清了,存在感极低,哪里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斟君给她的是什么宝贝?”龙三也好奇道。
“哪里是我给她?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允亲王府的东西,好歹该留一样给姐姐吧。”
龙三不明白,奎老大却张大了嘴,仿佛知道了不得了的大秘密,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色将黑之际,三人到了山脚下。
奎老大望着那两匹马犯愁,三人两马,怎么回京都?雍久却道,不必担心,让龙三上马后她牵着,带着奎老大来到清苑郡的沙海帮地盘。
三人连夜坐上了北上京都的船。
船只在人工挖出的一条河道中穿行,周围丛林密布,偶有一些眼冒绿光的东西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三人。只是苦於河道阻碍,吃不得那眼前的美餐。
“原来雍姑娘早有这般打算,难怪一直不慌不忙。”
奎老大想到先前也是托了沙海帮的福,将那一队老弱妇孺从安平送往清苑,没想到,沙海帮在清苑郡也有自己的运道。
“说起来,都是仰赖龙三哥的聪明才智。”雍久仰躺在船甲板上,望着满天星辰,放空自己。
奎老大对着龙三拱手一礼,满眼崇拜:“不愧是神输鬼运的青面郎君,在下实在佩服佩服。”
龙三一边掌控船只方向,一边笑道:“你听斟君乱打趣。这些运道都是斟君丶我桃源村各方能人异士和沙海帮兄弟们的功劳,绝非我一人之力能成。”
龙三没少在运输方式上动脑筋,但若没有桃源村奇人异士出的各种点子,以及雍久提供的大量钱财,哪里能造这么一条鬼斧神工的运道出来。
船只行驶到低洼处,眼见没了动力,面前一座大山巍峨耸立,前方似是无路可走了。
奎老大讶道:“这该如何是好?”
龙三笑笑不答,只放下船桨,双手围合在唇边,冲着那大山高声喊道:“运斤成风沙海帮,神输鬼运青郎君;一句话,帮不帮?”
不久,山里传来回应:“帮!”
那回应似是多人一起喊的,力道十足,在这山间徘徊回荡,一时间,奎老大感觉自己周围都是一声声的“帮帮帮”,响天震地,气势恢宏。
很快,随着那回声逝去,奎老大感觉自己的船底下似乎有人。
“谁?”
几个脑袋从水中浮出:“沙海帮弟子参见青郎君。”
“兄弟们不必见外,先送我们上去吧。”
“是!”
龙三一声令下,那几人便又沈了下去,看起来水性好得很。
奎老大心道:难不成这几人还能把她们的船推上去他仔细听船底动静,怎地又没响动了?
突然,几人又探出头来,对着山那边喊道:“成了,成了。”
接着,那几人便往岸边游,就在几人上岸之际,她们的船只竟动了起来。
船头渐渐往上翘,底下有嘎拉拉嘎拉拉的声响。奎老大吓了一跳,紧紧抓住船杆。
船身保持四十五度的倾斜方向往山上慢慢爬去,奎老大习惯后,定下心来问龙三:“这是什么玩意儿?”
龙三瞄眼岿然不动的雍久:“斟君说这叫过山车。”
“过山车?我看是过山船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龙三朗声大笑,“确实,确实。运道里是移动铁轨,船底有挂钩,山的另一边是巨型绞盘。只要将船只底下的挂钩与一截铁轨勾上,那边再转动绞盘,我们的船就能一节节攀到山顶。”
果然,如龙三所说,她们的船很快就到了山顶。山顶是一片湖泊,她们的船就那么停了下来。
“青郎君,可还有事吩咐?”沙海帮的人又神出鬼没般地出现了。
“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我们天微亮便走,不必再送。”
“是。”
沙海帮的人应声退下后,奎老大满脸崇拜地往龙三方向靠:“龙三,为什么要天亮后再走?你们冬天也要运输吗?要是入冬了,这东西又该怎么用……”
雍久从船舱里拿了一座帐子,支在甲板上,又铺了一床棉被在身下,舒舒服服躺在帐子里,欣赏满天繁星。
奎老大聒噪,此刻犹如好奇宝宝一般,追着龙三问东问西。
雍久好笑摇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原以为奎老大性子稳重,现在看来也有天真一面。
她侧了身子,撑着脑袋,问道:“龙三哥,你们在山下客栈遇到了什么事?”
奎老大的问题总算被打住,龙三在船身点了些艾草,又拿了几盘蚊香出来。
“那日下午时分,我与沈姑娘和程姑娘三人来到那野山客栈,不过吃顿饭的功夫,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那些人都是冲着韦太后和……”龙三瞟眼雍久,轻咳一声,“和卧龙山人去的。”
各家都有自己的情报组织,禹王自然也不例外。
韦缘照和杨静晖深居山中能知天下之乱,禹王便也能知二人有意插手此事的心,故派出许多捕快以及请了不少江湖人士来拦截她们。
龙三警惕性高,当夜就知有事要发生。他又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见不得一群人对两位老人家动手,故而出手相助。
她二人哪里需要他相助?
龙三相助不成,反而将自己给栽了进去,得亏杨静晖与韦缘照不是那种狼心狗肺之人,没扔下他就跑。见他伤势严重,还擡上山治疗。
“只因救你,杨静晖能抛下韦缘照不管?”雍久转过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倒也不是,我看卧龙山人本就无意出山,那日应当只是给韦太后送行。”
“噢~~那沈霍琛和程璐人呢?”这问题也是多馀,雍久摆摆手,“这二人自是同韦太后一道赶往江南道了。”
龙三小心点燃蚊香后,置於铁盘内,而后又盖上一个球形铁丝网,放到船只四周。
蚊香味道缥缈传来,奎老大嗅嗅鼻子,这才发现那新奇玩意儿:“这又是什么东西?”
“蚊香。”
龙三知道他定然不晓得这玩意儿,毕竟蚊香是这个夏天刚刚研制出来的,眼下产量还不高,打算明年再去市场上推广卖。
目前的话,也就她们斟氏集团旗下一些在丛林山野中工作的地方中才有的用。
“倒是稀奇。”方才还在啪啪到处打蚊子的奎老大此刻真是轻松许多,随着蚊香的青烟飘起,周围蚊虫减少许多,“这是拿什么做的?”
在驱蚊方面,这蚊香比那艾草要有效得多。奎老大家中有个老母亲,还有些弟妹,在乡下的夏天,没少被蚊虫叮咬。他是看中这好玩意儿了。
“蚊香乃是用浮萍丶雄黄……”
龙三话未尽,雍久便出声打断了他:“还不赶紧睡?过会儿还得小心着点掌舵,养足精神。”
龙三啧舌,知道自己话多了,默默进了船舱。船舱虽闷,但男女授受不亲,而且蚊帐就一顶。只能他和奎老大挤挤了。
“雍姑娘!你也未免太小气了些。”奎老大知她有心隐瞒,心中有气,好歹他护送了她一路呢。
雍久刚闭上的眼又睁开,似笑非笑:“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唰”一下,奎老大将船帘甩得老老响,气呼呼地在船舱里躺下了——有什么了不起?!
看奎老大气鼓鼓的模样,雍久就觉得开心,突然发现自己怎么好像变坏了,都是那家夥带坏的吧!
雍久望着远处一闪一闪的星星,出来多日,有些想念殿下了。那个又坏又狠,让她无可奈何,又让她喜欢到无药可戒的女人。
再过几日,就能到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