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穿着一身绸缎却改不了身上痞气的赵四掂了掂手中一袋碎铜钱,朝那空中一字排开的大雁吹了声口哨。
往年温和无辜的大雁何尝理会过这俗世间的挑衅,今日却是不同。
不知哪里冒出一只大鸟,冲着吹口哨的赵四一顿乱啄。赵四猝不及防,嗷嗷乱叫,抱着脑袋往人群里跑去。
等他缓过神来放下手,小心地四处张望时,那只大鸟早已没了踪影,只剩周围一群人的哄堂大笑。
“哟呵,赵四,今儿个碰上硬茬儿了吧?”
“去去去,不过一只破鸟,我赵四没在怕的,我看是你们被吓着了吧。”
确定那鸟儿飞远了,赵四又人五人六地威风起来。
“是是,我们被吓着了,四爷你可没被吓着。只不过,你下面那鸟儿怕不是吓得缩进去了吧?”
说话这人叫邱二,与赵四一同长大,赵四全身上下丶里里外外,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最见不得赵四那德性。
下里乡人,讲起话来没个遮掩。
邱二这话一出,众人眼神都往赵四身下瞧去,惹得赵四黑脸渗红,侧了身去。
众人轰然大笑,赵四脸上挂不住,又说不过邱二,瞥见一旁大树下的茶摊,抖落几下手中鼓鼓的荷包。
“缩什么缩?爷就从来没缩过。喏,今儿个钱庄结息了,爷请你们喝一杯,压压惊。”
邱二带头叫好,他并非有意要叫赵四出丑,就是想放放他的血,整天吹嘘自家有钱,不放点血怎么说得过去?
众人见邱二径直往茶摊去,也纷纷跟上,蹭杯茶喝,再听赵四吹吹牛皮,日子倒也惬意。
有人问:“赵四,你这钱哪来的,咋地钱庄还给你结息了?”
赵四好不得意:“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老子前几个月买了国债,每三个月结一次利息。”
“哟,这么好的事儿啊。啥叫国债?”
众人耳朵竖得尖尖。赵四别的本事没有,这旁门左道赚钱的功夫倒是有几手。
赵四道:“哎呀,国债就是国债呀,让你们平时不看报丶不学习。舍不得花钱定报看,倒是舍得去勾栏边摸姑娘的手,活该你们挣不着钱!”
话是这么说,赵四却也心下嘀咕——这个月定的《科技报》竟没按时给他送来,指不定得害他错过多少商机。
众人眼见赵四不愿说真话,还平白落得被他数落一顿,便只顾着喝茶,也不再拱着他多问。
赵四见没人问他了,反倒无趣,乜眼一旁沈默喝茶的邱二,眼珠一转,道:“哎,邱二,你不是在外打拼好多年嘛?知道这国债不?”
邱二撇撇嘴,摇头。
“那你在外都挣了些什么呢?”
既没挣着功名,也没捞着钱财,倒是落了一身病回来,赵四好歹是将邱二比下去了一回。
邱二再次摇头,望眼落日馀晖,放下茶杯就要走。
有人看不过眼,对赵四道:“你小子可别低看了邱二,他这两年在外就算没闯出什么名堂,可是带回个好英俊的姑娘嘞。赵四爷,您就担心担心您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赵四虽钱财颇多,手头松快,但就是相貌丑陋丶身材矮小,至今无一女子肯委身於他。
相比之下,邱二却是高大俊朗许多。
那出言相帮邱二之人原本以为自己是卖了邱二一个好,谁成想却被那即将转身离去的邱二回头一记眼刀,配上他胡子拉碴的模样,说不出的凶神恶煞。
“噢哟,做什么这么凶啦,吓死人了。”
“就是,不知哪里拐了个姑娘家回来还不让人说了。”
“还是我们赵四爷好说话,定能寻个好女人。”
……
邱二不管身后人的议论,兀自离开了。
离开后的邱二去了霸州城里的一处小酒馆,打一壶酒,又要了一份牛肉丶一包蚕豆。出酒馆后,七拐八绕地便没了他的身影。
落日相较方才茶摊边饮茶时又下几分,天色更暗淡了些。
邱二推开小院木门,如往常一般并未落锁,只是到底与前段日子有些不同。
邱二停住落锁的手,拍拍脑袋,怎地又少买一份吃食?只好叫那位小姐好生担待些了。
“可是邱大哥回来了?”
清脆女声自院落里间传来,一身材高挑丶姿容美丽的女子探出头来。
莫说此女子声音可人丶长相怡人,手中举着的一口大香炉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陛下风寒未愈,怎地又锻炼起来了?”邱二赶忙上前两步,要帮女子将大香炉卸下来。
谁知,那女子并不领情,侧过身,不许邱二插手,自己将那巨大的香炉稳稳放在外院的地上,笑道:“还叫什么陛下?世间早无沈霍琛,更无陈王。成王败寇,我现在不过一介流民罢了。”
“陛下……”
“哎?”原来此女子正是当初幽州叛乱之首沈霍琛,只见她举手投足间皆是豪气,手掌一挥,“邱大哥愿意让霍琛叨扰这么久已是再造恩德,那些虚礼丶过去的东西就真的莫要再提了。”
“是。”
邱二想到当初起义时的热血场景,心中的不甘止不住地要溢出来。只可惜当年的战友死的死,散的散,早已物是人非。
“是邱大哥回来了吗?”
又一女子从后屋缓步走出,瞧着与那沈霍琛差不多大,姿色比之沈霍琛不差,只是脸色不大好,左手拄着一根拐杖,行动颇为不便。
不待邱二回答,沈霍琛已上前扶住那女子,佯斥道:“怎地出来了?腿伤未好痊前,都不可多走动的。”
嘴上这么说,沈霍琛却还是遂了那女子的意,扶她到厅中餐桌前坐下。
“程姑娘好。”邱二将吃食放下,同那女子点头示意。
“床上躺了这许久,这腿也不见好,恐怕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好姐姐又何必这样圈着我。”
程姓女子似与沈霍琛关系极好,扒拉着沈霍琛,让她同自己坐一道,又朝邱二嫣然一笑,“我猜,邱大哥今日必又是忘了我的那份吃食吧?”
打开一看,可不是么?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程姓女子掩嘴笑道:“我来此地也个把月了,邱大哥楞是没把小女子放在心上。邱大哥满心满眼都是沈姐姐呢。”
邱二满脸通红,哆嗦着唇,说不出半个字,连筷子几乎都要捏不住。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一小女子拿捏得死死,确实是该羞得五体投地了。
“胡说什么呢?”
沈霍琛夹起一块牛肉往程姓女子嘴里塞,“赶紧吃,吃好了躺着养伤去。天下名医云云,我必找来个厉害的,给你把腿治好,你可莫要丧气。”
程姓女子笑而不语,只坦然受着沈霍琛给她忙前忙后的伺候。
那牛肉虽不是给她买的,她倒吃了最多。直到程姓女子红唇一翘,再不肯多吃一块,沈霍琛才放过她,扶她进里屋休息。
再次出来时,邱二还没走,见了沈霍琛,忙道:“陛……小姐可知,恩人这两日已到莫州。不知会不会要见我们?”
沈霍琛往那院落里的香炉中插/上两炷香,拱手朝西天拜了拜,讶道:“不知恩人此行所为何事?”
邱二摇头:“具体不知,只道是为了寻某样物什。”
“何等物什要恩人那般的人物亲自来寻?”
“属下不知。”
沈霍琛见邱二眉头深皱,知也问不出更多信息,两人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回屋去睡。
打水伺候着程家小姐洗漱,沈霍琛刚打算给自己也烧锅热水擦擦身子,院外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沈霍琛疾步来到院落中,望了眼半空中的明月,心道这日子是越发短了。
不过洗漱功夫间,日头竟落得这么快,嘴上边问道:“哪位敲门?”
院外刻意压低的声音缓缓道:“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在户受衣;春日载阳冬栗裂,哀民生之多艰。” (注)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莎鸡振羽;夏日剥枣秋获稻,叹造物之丰满。”
沈霍琛听得院外诗句,自然而然接了上句,只因她便是那写诗之人。
院落木门嘎吱打开,沈霍琛拱手低头,敬道:“恩人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月光下,来人拉下连着披风的顶帽,露出一张清朗俊美的脸,不是雍久还能是谁?
不过月馀,雍久比逼宫废制那日更显消瘦,脸上也少了往日的几分自信光彩。
“原以为沈小姐代父走镖,许是性情中人,没想到这般秀气。”
雍久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喜是怒。沈霍琛却明白其中意思,放下手,擡头直视这位传说中雌雄莫辨的神奇人物。
这一看,沈霍琛心下巨惊,双眉微挑。
即便只是借着月光,也能看清几分这位年轻老板的俊秀容貌,只是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唇上有两撇八字胡,反而干干净净,更添秀丽。
真真是如谪仙一般的人物。
沈霍琛呆楞两秒,又张望了一下雍久身后的两个面具人,让出一条道来:“还请恩人里屋说话。”
有了雍久先前的敲打,沈霍琛不再束手束脚,叫醒邱二给恩人煮茶焚香。
院内灯火再次明亮起来时,沈霍琛到底是看清了雍久的模样,不禁再次感叹造物主的精心雕琢。
她自认相貌不俗,但与恩人相比,还是逊色了些。
待邱二倒茶后,沈霍琛道:“不知恩人此次前来霸州有何要事?”
雍久端着茶盏并不饮,只借着烛光将这大名鼎鼎的陈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沈霍琛落落大方,知她打量,也不避讳,只直着身子任她看去。
“有勇无谋,可惜了。”
沈霍琛没料到雍久打量半天竟毫不客气地埋汰了她两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她知道雍久说得不错。她天生孔武有力,天不怕丶地不怕,就是缺少谋略。
若非如此,她又岂会被那朝廷二卫打得险些丧命?
“恩人所言甚是。”
雍久“咦”了一声,唇角一勾:“倒是个谦虚好学的。”
这位斟老板果真变幻莫测,上一句还在贬低她,下一句又来夸奖她。
沈霍琛被弄糊涂了,眨巴了眼开门见山:“恩人只管说,这次来找沈某是否有沈某相助之处?”
“有。”
雍久脸上的笑扩大几分,配上她瘦削脸颊与犀利眼眸,在摇曳的烛光下平添几分渗人气息。
“恩人但说无妨。”
“歘”的一声,一柄长剑银光闪闪,快速出鞘来到沈霍琛颈间,只听那人道——
“借你项上人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