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年仰头看着天,他尽可能的保持平静,维持理智,去思考,去仔细想,师傅说的是谎言,还是真相。如果是谎言,那这也太低级了,如果自降世时便是不死之身。不说那断臂独眼,她身上的那些伤疤是怎么来的?那日她被长戟刺穿,愈合只消一瞬,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可若是真相,这之中还是有隐瞒。是不堪回首,始终不敢回想面对的过往?
宫商羽又深吸了一口烟,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我选择相信了你,所以,我也会让你相信我的。”
徐正年看向宫商羽,二人对视片刻,宫商羽摘下自己的眼罩。露出那骇人的右眼,她熟练的将眼眶中的眼扣出,牵起徐正年的手。将那只可以窥视过去的狌狌眼,放在了他的手中,自己早就该这么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纵使只是回想都会痛苦不堪。但自己无法逃避,无论过多久,都只有面对这一条路了。
宫商羽拿出一张黑色的符箓,徐正年紧紧盯着,犹豫片刻,终是没有阻止。
符箓燃烧,化作烟雾飘进宫商羽的口鼻中。
手中的眼球发出光亮,徐正年张开手。光越来越亮,只觉刺眼,眯起眼来再睁开。天地骤变,周围一切景色消失不见。嘶吼声在耳边作响,大火如同被其燃烧的人一般,扭曲身形,痛苦挣扎。
徐正年站在燃烧的街道中央,拿着长枪的军队,如同灾厄一般疯狂屠戮着一切活着的存在。
“杀光城里的所有人!不管北商王在计划什么!杀光城里所有活着的人!”
一个身穿银甲的高大男人,骑在更加高大的骏马上,举着一面写着‘南’字的大旗,飞驰在染着大火的街道中,刚才的话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这是,师傅的过去?那师傅在哪?”
徐正年还在疑惑,耳边传来啼哭声。在士兵残暴的嘶吼中,在无辜百姓的求饶和哀嚎中。那声婴儿的啼哭,穿过了一切的杂音,像是引导一般指引着徐正年往城中心走去。那些大火烧不到徐正年,那些士兵也看不到徐正年,当然徐正年也无法触碰到他们,因为他在这段过去中是不存在的。这里说是一场梦,也不为过。
徐正年追寻着啼哭声,走到了一堵城墙前。奇怪,这明明是在城内,怎么还有城墙?是皇城,爹给自己讲过。京城里还有一座城,叫皇城,皇帝就住在里面。徐正年顺着声音找到了城门,城门已破,周围遍布身穿黑白甲胄兵卒的尸体。徐正年穿过堆积成山的尸体,踏过汇聚成河的血,周围的惨叫声越来越大。激烈的拼杀交战,在这里再次上演。徐正年无视交战的军队,连着跨过三座城门,嘶吼和哀嚎声已经是在身后了。最后一堵城门紧闭,徐正年走到城门前伸出手想推开。手腕却突然被抓住,徐正年一惊,转头看去。
“师傅?”
“我来。”
徐正年往后退去,宫商羽站在城门前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后。将那巨大的城门缓缓推动,门内好像在举行规模宏大的祭祀,一眼望去,上百人手拉手在高高的祭坛上,沿着阶梯往下围成一个又一个圈。一圈男,一圈女,他们浑身画满了奇异的符字,他们带着一张诡异的黑脸面具,他们大声念诵着徐正年听不懂的语言。
“他们是?”
“巫。”
此时祭坛的正中央,婴儿的啼哭再次传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女人的哀嚎。是个孕妇,她赤身躺在祭坛中央,看她的模样是要临盆了。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高台之下的四周仅剩的军队集结起来。在最前方,那高大的黑马之上,一个气势与众不同的男人骑在上面。他身形巨大约有九尺,手提两丈长戈面相不怒自威,眉宇间霸气侧漏。他的眼神中的不是怒,而是傲,傲视天下,傲视苍生。他不像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败犬,他是视百万大军如蝼蚁的霸王。
“他是?”
“我的父亲,北商王,帝纣。高台之上者,为帝纣之妻,林氏。”
“这是在做什么?”
宫商羽没有回答,但答案很快了然。黑压压的天上雷声四起,帝纣缓缓抬起头,一位巫跑来。
“恭喜大王!成了!”
帝纣头低下来,目视城门,门外的怒吼越来越近。
“杀商王!平天下!杀商王!平天下!”
咚!一声闷响,外面的敌人已经开始攻城门了。咚!再次一声闷响,城门巨大的门栓险些断裂,咚!城门破。大批身穿白色甲胄的兵卒冲向帝纣的军队,帝纣没有下令进攻也没有下令撤退。天空一声爆响,徐正年险些被震碎耳膜。两道天雷劈下,不,只有一道。一道雷劈在了祭坛之上。而另一道,那不是雷,那是一道发着光的触手。那只触手将所有身穿白色甲胄的士兵吸附住,所有接触到那触手的都瞬间化作一座座银色的雕像,然后崩裂化作齑粉。士兵们哭喊着逃跑,却无济于事,天上越来越多的触手落下。不光士兵,除了祭祀的高台附近,整座城中的活物都难逃此劫。无论老弱妇孺,城中几十万百姓,十余万军队,全被这触手‘吞噬’。
而在祭坛中央的那个痛苦哀嚎的孕妇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焦尸,那漆黑似碳的尸体腹部,渐渐碎裂瓦解。啼哭声传出,徐正年慢慢走向那祭坛。数百名巫一拥而上,一男一女,两名白发的婴儿被举了起来,他们身上布满了奇异的文字。巫们兴奋的大喊:
“圣婴啊!圣婴!”
徐正年在人群后面,看着那被举起的两个婴儿。
“那女婴,就是我。”
徐正年抬头看向天空,一道道发光的触手慢慢缩回来天空中。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那不是神,至少不是我们所认知的神。走吧。”
“去哪?”
“我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使用狌狌的眼看这么漫长的过去,对你魂魄负担很大。所以我们只能去看些关键的,至于其他的以后你问我,我会告诉你的。”
周围的光景渐渐开始扭曲,最后形成新的场景。又是一处被攻破的城池,熟悉的嘶吼声和百姓的哀嚎。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在城中肆虐屠戮的不再是之前那银甲的军队。而是身披黑色甲胄,高举帝字大旗的北商军。硝烟中,只有一个人与周围黑色的甲胄格格不入,那人骑着一匹白色骏马,身披亮银明光凯,头戴银色白盔,一张恶鬼面具遮住脸。马蹄踏过一片狼藉的道路,除他以外的所有士兵,不是在烧杀抢掠,就是在奸淫肆虐。白马没有停下来,而马上那白甲将军,却也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握紧手中长枪。一个妙龄少女哀嚎着,从一间屋子里衣衫不整的冲出,一个赤身大汉拽着她的头发,一刀将她的喉咙刺穿完全不建议玩一具尸体,拽着她头发拖了回去。
那将军看着勒住马绳,转头看着这城中人间地狱的模样。从马背上下来,摘下自己的头盔愤怒的摔在地上。那一头白发飘舞。徐正年呆愣着看着那张脸,“师傅?”
女将军的表情此时如同恶鬼一般凶恶,手提长枪。一枪刺穿一个只是因为好玩,便开始收集老百姓脑袋的兵卒。紧接着,滥杀者,奸淫者,抢盗者,一个接一个她如同貌美却吃人的罗刹鬼,又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慈悲和残忍,完全相悖的感觉从她身上涌现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两种感觉皆是诞生于她心中那道不可撼动的底线。
周围再次扭曲,场景再次发生变化,那强大貌美的女将军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裸上身双手被捆,吊在屋粱之上的凄惨女子。这次染红她白发的不是敌人的血,是她自己的。她被吊起来不知打了多少鞭,那长鞭是红色的,行刑者打完她几鞭。然后会把鞭子,放在一个满是血的盆子里浸泡一下,再拿出来沾满盐。接着继续疯狂的挥舞,她的后背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了。阴影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够了。”
行刑者随即停下手中的鞭子,“你觉得自己是不死之身,就为所欲为了?这就是教训,沾到我的血,你的肉身就没法愈合了。也就说,我的血能够杀死你。若不是同为父王的子嗣,作为主帅,我应该把你斩首示众。把她放下来,三天内,谁也不准给她吃的。”
行刑者将女子从房梁上放下,然后便走出房屋。
徐正年半跪下来看向这个女人,从浑身的血污下,能看见遍布手臂的符箓,符箓一直蔓延到皮开肉绽的后背。果然是师傅,虽然相貌有细微差别,但是看着自己师傅变得如此凄惨。徐正年不禁感到揪心,他慢慢伸出手试图去触碰。可下一刻,那蓝色的眼瞳突然抬起,徐正年一怔。她在看自己?不,不是。
徐正年慢慢转过头,屋门被悄悄打开,一个士兵提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她的眼神中满是警惕,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士兵走到她的身后,二话不说打开木盒拿出一瓶药,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了她那血淋淋的背部。她身体微微一颤,随后两个馒头摆在她的面前。士兵将木盒收起,站起身来离开了。
徐正年看着那个士兵离开的背影,心中难免疑惑。但却也心生感谢,能够愿意帮助自己师傅。过了一会儿后,宫商羽恢复了些体力,吃掉了那两个馒头。周围的场景再次扭曲,宫商羽又被吊在了房梁上。那个男人又出现在了阴影中,“在这里呆了三天,我想你应该也有所悔改了,来吧,先吃点东西吧。”
男人拍了拍手,不知为何,徐正年有种不祥的预感。行刑者提着一个血淋淋的木盒走来,打开木盒,之前那个士兵的脑袋,摆放在自己砸成肉泥的尸体中。
“那个人是我的血亲,与我一同在那道天雷中诞生。我们都是不死之身,我们的血却可以伤害到彼此。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如今这副残躯。”
宫商羽自阴影中走出,徐正年看着那木盒中的男人,“他对你很重要吧。”
宫商羽看向那颗人头,摇了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走吧。”
徐正年看着那死不瞑目的男人,他有种直觉,这个在师傅最黑暗的时候,给予一点点微光的男人,他的逝去。只是师傅这漫长生命中惨剧与悲痛的,冰山一角。
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美好等着你,可当名为死亡的终点消失时。那活着,将成为一种折磨。那些美好的一切,亲人,战友,恶劣的战场带不走他们。时间却会,可时间带不走她。带不走这个不死之人,不死,为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这个疑问涌上徐正年的心头时,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化。宫商羽第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转过头去。徐正年的鼻血止不住的往下流,周围的场景迅速变换着。自己曾经数不尽的痛苦回忆,迅速的回放。自己当做父亲的恩师,自己的那没有血缘的兄弟姐妹,自己曾经照顾的孤儿,战场的硝烟将这一切美好如同幻影一般抹去。漫长的生命中,自己继承那个人的意志,与仅剩的同伴不惜代价去达成他的目标。仅有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的哀嚎,祈求,组成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的灵魂渐渐撕碎,到了最后,一百五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一切烟消云散,想要解脱,却又死不掉。想要放弃,却要忍受对同伴们的愧疚。那份愧疚,将这个不死之人几近吞噬。
“够了!”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打在徐正年的脸上,一切都恢复正常。徐正年看着四周,圆月,微风,崖边。手中的是,狌狌眼。
“师傅。”
“抱歉,但我不那么做,你会在我的过去里迷失。”
宫商羽手中的烟斗还未燃尽,刚刚的一切,在现实中只是一瞬。
徐正年大喘着的粗气,渐渐平复,那如海啸般的愧疚感还未完全散去。如果不是师傅,自己估计已经拔刀自尽了。而这种感受,就是师傅在心底深埋起来的。
过了许久,风突然大了些,宫商羽的长发遮住徐正年的目光,透过那缕缕发丝,平复下来的徐正年看着那张脸,产生了疑问。你该有多孤独?我明明只能活一年,我明明跟你才认识没多久,你却一次又一次的拯救我,给我希望。你该有多孤独?才会这么在意我的想法?哪怕不敢回想过去,却也仍想解开我的心结。你该有多孤独,才会这么在意你漫长人生中的区区一只蜉蝣?
徐正年站起身来,看向宫商羽,宫商羽目视远方没有抬头。徐正年手摸向身后,下一刻,宫商羽的头发散开。宫商羽惊讶的抬起头,他解开了自己的发带。宫商羽还在呆鄂中时,徐正年已经将自己的头发在后面盘了起来,然后徐正年拿出原本扎着他头发的金钗,扎在了自己头发上。
徐正年拿起一旁的斗笠扣在了宫商羽的头上,“走吧,师傅。”
宫商羽呆愣片刻,看着徐正年。少年脸色疲倦,但眼神却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女子眼中闪过微光,轻轻点头,道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