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恭想起了和自己那几位旧人一样,迫于无奈,只能保持沉默的江州大臣。
这种类型的官员其实可以网开一面,从宽处置。
毕竟,他们实际上,并未真正做出为祸乡里的事情。
只不过,瓜田李下,刘义恭自己身份特殊,他不便作出这般提议,免得旁人参他,徇私包庇,其心可疑。
但是,刘子尚的想法却与刘义恭的截然相反。
他觉得,此次江州的事情,亘古未见,实在罕见。
如今,天下人都在观望着江州这边,若不处理妥当,难以向朝廷和百姓交代。
若是朝廷在这一次的案件之中,网开一面,日后如何处置他人?
万一其他地方,也有官员如法炮制,那该如何?
说到底,这一次,若不立置典刑,从重处置,他人恐怕会以为朝廷习惯息事宁人,不以为意,没有任何震慑作用,会导致其他人对朝廷失去了敬畏之心,也跟着作案。
如此一来,朝廷天下,岂不大乱?
因此,刘子尚觉得将所有犯案人等,一棒子打死。
只要是参与其中的罪犯,一律加重刑罚,好让天下人看看,对于这种罪大恶极之人,朝廷是绝不姑息的,好让他们在办事之前,好好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冒险,违抗朝廷的政令……
正是因为看到了刘子尚的态度,刘义恭对这份奏疏,便也没有了任何的建议。
毕竟,他也能够理解刘子尚的想法。
乱世置重典,这句话,并非虚言。
某些关键时候,势必要比太平日子时,更需要加重刑法,起到绝对的震慑效果,好让混乱的法度,得到改善。
不过,刘义恭觉得,其实这个时候,还不到必须立置典刑的时候。
只是,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更何况他如今身份敏感,根本说不得什么,便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一切,只能看陛下的心意和决断了……
……
由于这一阵子的严密调查,尽管涉案人数甚广,但每一个人具体的犯案记录,都已经调查清楚,统统登记在册。
刘子业收到刘子尚快马送来的奏疏时,人正好刚回到玉烛殿办事。
他打开细细阅览起来,最后,对于刘子尚的某些建议刑罚,他还是有着不同的意见。
刘子业用朱砂,将自己有意见的地方在旁边划了一条线,在最下方修正了起来。
刘子尚的心意是好的,他的想法也没错。
只是,刘子业有着自己的打算。
刘子尚对于所有涉案官员,除却那些行径恶劣的小卒,其余人等一律建议斩立决,好让天下人看到朝廷惩治奸贼的决心。
但是,对于某些情节明显较轻的人,刘子业却不同意将他们判处死罪。
说到底,身处局中人,他们受迫于家人的安危,不得已从之,但只是缄默不语,未曾主动犯事,说他们大奸大恶么,其实并不然……
刘子业虽然不是那种圣母心爆棚的人,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昏君。
若是让人看到他一刀切,不管不顾,什么人都处以极刑,才会让人觉得胆战心惊吧!
对于这些受迫于人的罪臣,刘子业打算从宽处置。
这也可以让天下人看看,皇帝和朝廷,是非分明,就算是犯下此等大案,也不会一股脑的将所有人处斩,反而认真分析罪行,按照情节轻重,一一分别办理。
日后,就算发生同等或者类似的事件,也可以宽慰那些从犯。
好让他们看到一线生机,不至于全都逼上死路,让他们真的与罪魁祸首一起为祸乡里。
反而会看到自己有生存的希望,主动向朝廷告发……
想到这里,刘子业更加坚信,自己分别办理的想法,是对的。
于是,他将某些明显只是轻微犯案的人,都从宽处置,并未加以重罚。
批复完毕,刘子业将信件密封,重新交还给了送信而来的刘子尚亲卫。
“让豫章王按照朕的批复行事,不必将罪犯送往京师,直接在江州处置了便可。”
待侍卫双手接过后,刘子业吩咐了一句。
路途遥远,一旦罪犯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横生枝节,那就没必要了。
更何况,在江州行刑,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发生,还能让江州当地的老百姓,一同观看。
毕竟,受苦受难的,就是江州当地人。
能够亲眼看到处罚的场面,也能大快人心,让他们好好抒发一下内心的痛苦,对于朝廷这次雷厉风行的办案,也能更加支持与感铭于心了。
更何况,如今江州当地,有着刘义恭、刘子尚两位皇室宗亲,一个皇帝亲自派往的钦差大臣褚渊,他们的地位,足够代表朝廷和皇帝,在当地主持行刑了。
将刘子业的批复快马送回后,刘子尚收到之后,打开一看,微微一愣。
“怎么了?陛下是怎么说的?”一旁的刘义恭微微眯眼,好奇的问道。
刘子尚沉默了一下,将奏疏递到了刘义恭面前,说道:“江夏王请过目。”
刘义恭抿了抿唇,接过一看。
很快,他双眸噌亮了起来,唇边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此刻,刘子尚却是非常不情愿的叹了口气,在旁边郁闷的坐了下来。
“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时候,不是表现朝廷决心的关键时刻吗?怎么能放过助纣为虐之人,这日后若是有人效仿,咱们难道还是从宽处置吗?这岂能起到震慑天下人的作用……”
除了关乎自己的身边人,刘子尚为人本就铁石心肠。
只要自己稍有不如意者,他都瞧不顺眼。
成婚之后,若不是还有新婚王妃劝抚,他的脾气只会更加恶劣。
此前邓琬看到的,他碍于王妃的存在,总是管控着自己的行为,这并不完全是在做戏,迷惑邓琬,确实有着这种因素。
毕竟,王妃为人心善,最见不得人受苦受难。
若自己的丈夫天天喊打喊杀,她虽然不会板着脸耍小脾气,可郁闷起来,自己心情不善,胃口不佳,睡觉也难安。
刘子尚为了妻子考虑,总是按捺着自己暴戾的性情。
如今面对江州犯事者,可算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名目,能好好惩治这帮人了,对于某些人,却是只能从宽处置,这岂能让他顺心……
对于他来说,欺上瞒下,背叛朝廷之人,统统该死才对,岂能让他们苟且偷生,逃得一命……
但是,这是刘子业的命令,刘子尚尽管郁闷心烦,却不得已从之。
见此,刘义恭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子尚,你却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紧接着,他将刘子业的想法一一道明。
无非就是展现朝廷是非分明,对于国家律法的绝对维护,并不会对所有人都一律重罚,断绝了后来人的生路,免得那些被迫从之的从犯们,因为无路可退,只能把心一横,一门心思的配合主犯为非作歹,并不向善。
“我们这些听命行事之人,想一出是一出,只要执行了就好,但所有的事情,陛下都得一一处置,他考虑的事情,便多了,决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将所有人赶尽杀绝,毕竟,陛下也需要向更多的人交代,要考虑后果。”
刘义恭劝慰了起来。
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除了确实替那些不得已犯事的大臣们感到不值,他本身也不希望大开杀戒。
朝廷这些年来,纲纪混乱,陛下登基之后,才好不容易拨乱反正,让天下人看到朝廷清明的现象。
如今,决不能让人觉得朝廷办事糊涂,和先皇一样,只会一味杀伐,是非不分。
加重刑罚诚然可以起到震慑效果,可一旦刑罚过重,则会起到反效果,不止贪官污吏受惊,就连百姓都会为之惧怕,对朝廷失去信心。
“按照犯事轻重来分别判罚,本就是朝廷应该做的事情,不能一棍子打死,否则朝廷威望何在?”刘义恭说道。
刘子尚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懂,但既然皇兄和江夏王您都这么说了,应该还是我太愚笨了。”
尽管对于某些从犯可以免于一死,他还是感到极为不满,但两位德高望重之人都有着这样的想法,刘子尚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残暴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皇兄之所以是皇帝,而他只能做个王爷的原因吧……
毕竟,面对这种事情,他的脑子和理智,确实好像不够用了。
想到这里,刘子尚幽幽叹了口气,接回奏疏后,再细看了一遍,最终还是合了起来。
“那就按照皇兄所言,分别办理。”
“只是,这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统统杖责一百,贬为贱籍,扔去千里流放,方为妥当。”
刘义恭点了点头。
“你说得有理,那便这样办吧!”
只要从犯不至于一律死罪,那就已经很好了。
留得一条性命在,就算最后死在了流放的半路上,也比与主犯一同当众处斩来得强。
最起码,还保留着一丝尊严在。
而且,朝廷判罚的轻重,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犯罪状况,不被判处死罪,也等于保留了他们的一丁点名声。
刘义恭觉得,这关键的名声,对于那些从犯们,已经足够了。
起码也能给他们心里一点安慰。
……
由于证据早已查明属实,再加上皇帝的处罚已经下达,很快的,刘子尚等人,便开始张贴朝廷公告,给百姓们公布犯案者的罪行。
由于涉案人员甚广,光是公告一栏,便张贴了几十份,长长的一连串下去,挤满了百姓们围观。
懂得读书写字的书生们为了给大家转述朝廷的公告,念到最后,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毕竟,这个犯罪记录,特别繁冗,旁边人还一个劲儿的催促,使得书生们越读越来劲儿,好不容易念完了,人也累得够呛。
一听到三日后菜市口行刑处斩,江州百姓们双眼一亮,人也精神了起来。
“朝廷这一次雷厉风行,总算还给咱们一个公道了。”
“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好些年了,自从那个邓琬来了江州,我们江州人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谢天谢地,我家儿子总算清白了,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百姓们聚拢在了公告前方,欢天喜地又感慨万千的议论纷纷。
对于某些人而言,这只是一个迟来的公道。
但是,迟来,也比一直蒙冤来得强。
因此,看着这份得来不易的公告,他们悲喜交加,泣涕满面。
有些百姓家庭则比这些人幸运得多。
他们家中有人蒙冤入狱,但恰逢朝廷办理此案,虽然之前被判了刑罚,秋后处决,可还未到达行刑的时间,这一次就幸运的放了出来,还给予了赔偿。
赔偿什么的还是其次,主要是,人活生生的回来了,不必受罪,他们便感谢上苍了。
对于三日之后的处斩,他们更是打定主意了,带着全家老少,一起观看行刑,最起码也能消了他们心中的那一口郁气。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
只是,在众多期盼行刑之日早日到来的百姓们看来,却是无比的悠长,煎熬无比。
好不容易盼到了那一日,全江州的百姓,过半都来到了菜市口这边,将周围挤得满满当当,繁冗不堪。
几十号身着囚衣的犯人们披头垢面的跪倒在地,早已没有了以往欺横霸世,不可一世的嚣张之态。
众多百姓们见此,顿觉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这些人此刻有多狼狈,之前他们在百姓们面前,就有多猖獗。
刘子尚坐在行刑官的主案前,严肃的看着这一幕,内心实则激动不已。
这一次,可比上一次他前往刘彧在外的王府处理案件时,更加威风。
全城瞩目,他既激动又紧张,只能板着一张严肃脸,彰显自己的威严。
如今他也才十六岁,就已经主持了这等大案,这岂能让他不紧张激动……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时分,旁边的侍从望了望天际,对刘子尚说道:“王爷,时辰已到,是时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