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由都官尚书带领,大小官员鱼贯而入,来到了殿中。
朝刘子业行礼,待平身之后,刘子业这才看向了都官尚书王大人,说道:“荆州那桩杀人案件,你是怎么看的?”
闻言,王大人心底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还能怎么看……
不都是按照大宋律法断案么?
可是,陛下都这么说了,一定另有乾坤,王大人心里也开始没底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陛下居然单单为了此事就召集了那么多人过来,这有什么必要吗?
王大人微微皱眉,心中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回道:“回陛下的话,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定下了刑罚,就一直如此判决,免除死罪,并无特殊。”
“那你怎么就没想到,死者周亭,亦是不满十岁。”刘子业眯起了眼眸。
话音落下,王大人顿时一愣。
见此,刘子业神色认真的说道:“扶老恤幼,一向是我们的传统,朕也一直相当认同。但是,我们在宽恕犯罪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死者也是一名稚嫩无知的孩童呢?我们给了这两个杀人犯一个机会,但他们可没给周亭一个生存下来的机会。”
王大人迟疑了起来。
死者同样是名年幼无知的幼童,这一点,经过陛下的提醒,他这才真正的开始注意到。
毕竟,以往判处这类案件,他一直关注的都是杀人者的年纪。
刘子业这时候唤来王宝儿,吩咐道:“宝儿,去给朕将历年来所有杀人案件卷宗全部拿来。”
在众多官员复杂的目光之下,王宝儿领命而去。
在此期间,刘子业并没有开口了,反而让这些人安静的躬身在下方等候,自己提笔,继续处理起其他奏折来。
一阵凝滞安静的氛围,笼罩着玉烛殿。
众官员总觉得在此环境下,浑身不自在,噤声,小心翼翼的站着,不敢动弹。
面对刘子业对这个案件的态度,他们捉摸不透,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生怕接下来又会遇到自己难以招架的问题,惹得陛下不快……
尽管王宝儿已经尽快在赶路了,但距离太远,来回也花了一定的时间,等好不容易回来了,这些官员也都站得脚酸了。
如果正常站立,也不至于这么疲累,关键是他们根本不敢乱动,导致一不小心就又酸又麻了,还不敢表现出来。
一看到王宝儿捧着一沓卷宗归来,十几名官员差点儿泪目了,等得太不容易了。
卷宗放到了桌上,刘子业打开之后,看了几份。
之后,这才拿着这些卷宗,看向了众人。
“来看看之前这类案件,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
说着,他最先打开了第一份卷宗。
“这一个案子,发生在元嘉十一年的雍州,年仅九岁的张丁被张牛仔欺压,一直不敢反抗,直到张牛仔说还要去教训张丁的弟弟张小二,才被张丁推倒,头磕在石头上,当场身亡。张丁事后也被判处流放千里,免除死罪。”
说到这里,刘子业看着王大人,挑眉道:“王爱卿,这个案子,与现今的周亭案,有什么区别吗?”
又被提问了,王大人脑海中警铃骤响。
他喉咙干涩的吞了口唾沫,谨慎的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的说道:“死者张牛仔的年纪,比周亭要大。”
说多错多,他只能保守的说出这个客观事实。
“你说得不错。”
刘子业点了点头,但脸上没有满意之色。
“但更大的不同是,张牛仔本身就是欺压他人的恶人,张丁是反抗者,如果不是失手将张牛仔弄死了,张牛仔爬起来后,还会继续对张丁进行欺压。”
“再者,张牛仔比张丁大了六岁,在两个人的对抗之中,他凭借着身体的优势,完全占据了上风,张丁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将他杀害的,这个事情就是一件意外。”
闻言,王大人拱了拱手,“陛下英明,臣悟了。”
刘子业微微抽了抽嘴角。
你悟了个屁!
如此敷衍,当他看不出来吗?
“张牛仔与周亭完全不同,周亭是这件事情实实在在的受害者,他从未招惹过周樊樊和周同同,客观上也并不是这两人的对手,这就是有预谋的加害事件,两者之间的实力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张丁受人欺压,为了保护弟弟,被迫反抗,失手杀了人,所以有着充分的理由减刑,免除死罪。”
“但是这个周樊樊和周同同,本就是强盗,周亭也未能对他们造成伤害,但他们还是痛下杀手,简直惨无人道,毫无人性,与张丁根本无法相比。”
“小小年纪,心肠就这般歹毒,等他们长大了,还能学好?周亭又做错了什么?这种人,不配继续活在这个世间。”
刘子业说得越发慷慨激昂,他早已看不惯这种现象了。
年龄,不是免死金牌。
任何事情,都要视具体情况判定,而不是完全一刀切,如此一来,只是玷污了公理。
毕竟,枉死者何辜……
岂能给杀人者机会,却罔顾了受害者的权利……
刘子业目光灼灼的盯着王大人,沉声道:“王爱卿,你懂了吗?判案需要依照案情判决,有些罪大恶极之人,根本就没这个权利继续生存下来。”
王大人被这番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赶忙说道:“陛下说的是,那就是要将周樊樊和周同同判为死罪了。”
闻言,刘子业倒是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淡淡的说道:“这种话,朕可没这么说。”
“?”话音一落,王大人懵了。
神也是你,鬼也是你,陛下,这究竟该如何决断呢?
王大人也不懂了。
圣心难测啊!
刘子业合起了张丁案的卷宗,不紧不慢的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方才悠悠说道:
“毕竟,大宋律例,犯杀人罪者,不满十岁,免除死刑,怎么说,刚才朕的一番话,只是自己的想法罢了,具体如何决断,还得看你们的意思。”
王大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若真是傻瓜,都坐不到这个位置上了。
死罪一向都是皇帝决断,什么看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如何,只要不满意,皇帝还不是一票否决?
忍着满心的腹诽,王大人拱手道:“臣听闻陛下一言,茅塞顿开,臣也觉得律法之中,实在有失公允,应该更加严谨才是,否则岂能维护民间公理?”
刘子业微微抿唇,掩去唇边溢出的淡淡笑意。
他扬眉道:“嗯哼?说得有些道理,律法是经由时间和各个案例,逐渐修正完善的。”
王大人当即说道:“那请陛下准允臣带领下属回去,就此事商量研讨。”
刘子业笑了笑:“有何不可呢?”
王大人拱了拱手,“谢陛下,那臣等便告退了。”
其余十几名下属行礼过后,纷纷跟在了王大人身后,准备走出殿门。
只是,走到了一半,刘子业忽然说道:“对了,把这些历年卷宗也都带回去,好好研究。”
王大人连忙应是,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下属立即躬身上前,捧着这沓卷宗,毕恭毕敬的退出了玉烛殿。
等出了皇宫,这些下属方才围在了王大人身边,七嘴八舌的询问了起来。
“大人,陛下的意思,为了这个案子,决心重修律法了?”
闻言,王大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若单纯只是为了判处周樊樊和周同同死罪,陛下只需要传唤他进宫即可,何必叫上那么多人。
如今,这些人进宫面圣了,陛下也一句都没有询问过他们的意思。
只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都亲眼看看,陛下的决心罢了,以至于修正律法,都无人质疑,得以顺利进行。
“陛下还真是喜欢没事找事。”这句话,王大人不敢明着说,只能心中吐槽了起来。
望着这些下属,他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今晚别回去了,好好给我商量妥当,如何修正这个律法,让陛下满意。”
打工人,最不喜欢加班了。
还是为了一件本就默认,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异议的事情而操劳,更是惹人心烦。
可是面对陛下,谁敢多说一句不是呢……
……
翌日。
下了朝之后,刘子业第一时间去往了醇宜殿,探望身体虚弱的刘楚佩。
“临淮见过皇兄。”
刚刚扶着床榻站起的刘楚佩,一看到刘子业的身影,便微微一福。
“康乐见过皇兄。”同样来此探望姐姐的刘修明也立即见礼道。
刘子业走上前去,说道:“不必多礼。”
看着刘修明搀扶着刘楚佩在桌前坐下,他方才朝刘修明挑了挑眉,笑道:“今日你倒是很乖,没有骑马前来。”
话音一落,刘修明的嘴角便不自觉的抽了抽。
伤心事,莫要再提……
刘子业不再挤兑刘修明了,反而关心的看向了刘楚佩,问道:“太医令今日可曾有来为你诊脉?”
刘楚佩恬淡一笑:“谢皇兄关心,已经来过了。而且,太医令医术果真高明,经他问诊了几次,喝了药,临淮觉得如今呼吸都顺畅了许多,整个人也精神多了。”
昨日的病况,来得格外突然迅猛。
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她还是头一回这般惶恐,嘴里只有出的气,根本喘不过气来,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死了,心慌意乱之下,只想着请皇兄前来交代遗言,没想到,侥幸命大,活了下来。
如今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死过了一回,刘楚佩感觉人生真是美好极了。
刘子业点了点头,“那就好。等徐文伯回来,遣他进宫为你看诊,以他的能力,就算无法根治,也一定能让你减少发病的情况。”
感受到了来自兄长的关怀,刘楚佩心中一暖,生来感性的她,眼角一阵温热,差点儿憋不住落下泪来。
以前,皇兄虽然待她不薄,但也从来不曾把她当回事过,一切公事公办,平时见了也从未兄妹之间问候过一句。
刘楚佩从小到大,一直都十分羡慕姐姐刘楚玉,能够和两位兄长关系如此亲密。
明明母后生下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长大成人,可仿佛只有他们三人是亲姐弟,她们这两个妹妹,可有可无,毫无存在感。
有时候和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都感受到了重重隔膜,看着他们说笑谈乐,刘楚佩觉得满心的孤寂。
偏偏这种心情,无处可诉。
毕竟,妹妹刘修明开朗活泼,就算没有兄长姐姐的关怀,日子也是多姿多彩,很擅长寻找娱乐,丰富自己。
刘楚佩也没办法,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不敢鼓起勇气靠近兄长姐姐,亦学不会妹妹的朗朗大方。
连带着对拖累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了憎恶,觉得自己是人生弃子。
直到这半年以来,皇兄主动亲近关心自己,刘楚佩方才感觉到了亲情的美好。
若是换了从前,知道自己快死了,她也不敢遣人去请皇兄前来。
恐怕人请不来,被打发回来,还会附赠一系列的酸言冷语,自取其辱。
哪像如今这般,得以享受到皇兄的关怀,刘楚佩心中一阵酸涩,感动得想哭了。
以前刘修明对她并非没有关心,只是她性子跳脱,到处游玩,开朗的她察觉不出刘楚佩细腻的心思,有时候难免疏忽了她。
以刘楚佩的性子,她也是憋在心中,不会索取的人。
这一来二去,自己很容易就会陷入到情绪旋涡之中,无法自拔。
如今感受到了亲情的美好,刘楚佩格外的珍惜。
询问了几句,亲眼看到刘楚佩身子状况不错,情绪也十分稳定,还会说说笑笑,并没有自怨自艾,刘子业便放心了。
随后,他这才看向了刘修明。
今日的刘修明,还没有去马场练习骑马的念头,因此此刻倒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恬静打扮。
一身嫩绿色的银丝袄裙,头挽双螺髻,两支玉簪插在了左侧,粉面桃腮,双眼乌黑晶亮,精神奕奕,透着小姑娘家的风华与娇俏,完全看不出她的本性是闲不下来的活泼之人。
看着她,刘子业忽然脑海中亮光一闪,跟她说起了周亭的案子,最后问道:“修明,以你之见,该如何判处呢?”
刘修明握起了粉拳,义愤填膺的说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把这两个家伙给杀了,如此邪恶之人,不配活在这世间。”
嗯……
刘子业暗暗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所说的一模一样。
不愧是兄妹!
虽是如此,他脸上却是为难的说道:“但是大宋律法,是不判处死罪的。”
“什么?”刘修明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这还有天理吗?这种人不死,简直就是对公理的亵渎,对得起周亭的在天之灵吗?”
“所以,你是质疑律法的正确性,觉得律法有漏洞了?”刘子业微微挑起了眉梢。
闻言,刘楚佩心中一慌,连忙说道:“皇兄息怒,修明并没有这个意思,律法乃是武帝时起便修订的,岂会有错……”
刘修明却皱起了柳眉,摇头道:“姐姐你错了,如果让如此罪大恶极之人侥幸逃生,那律法就是错的,有何不可质疑的?”
话音一落,刘楚佩急忙朝刘修明飞去了一记央求制止的眼神。
这种话,往大了说,就是目无先祖,亵渎律法。
律法都是武帝时起便制定的,祖宗之法不可违,这种话说出来,没大没小,不守规矩,一旦认真起来,少不得一顿教训。
刘楚佩可不希望自己的妹妹祸从口出,被处罚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