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附近正热闹非凡,一座高台搭在外面,里三圈外三圈围了无数人。
梅清竹下了马车,梅清芳在里头叫喊:“五妹,你发什么疯?回来,那义卖会有什么好看的!堂堂大家闺秀竟去人堆里挤...”
梅清竹并不回头:“三姐尽管自去,我要看看热闹。”
梅清芳咬咬牙,想到出门前夫人交代了要盯着梅清竹,咒骂着下了马车。
梅清竹已经在前排站定了。
今日拍卖场面盛大,上到亲王郡王,下到七八品芝麻官,京中但凡稍有薄财的人家都捐了东西。
各富商听说排名靠前有御赐宝物,把整个拍卖会场挤了个水泄不通。
梅清芳挤到梅清竹身边时,台上已经卖到了黄大人的竹雕山水人物笔筒。
“内阁学士黄大人捐赠云溪先生竹雕山水人物笔筒一个!起拍价,银二千两!”
黄大人乃内阁学士,黄家与四皇子萧玳母族朱家关系亲近,拿出来的自然也是珍品。
价格噌噌上涨,不久就喊到三万二千两,被一位大腹便便的富商买下来。
下一个又是另一位阁老的白玉转心莲子瓶,同样是有钱难买的宝贝。
梅清芳看了一会,皱眉道:“五妹,还不走?你莫非还想买什么不成?”
“就凭你也能买得起这些东西?”
说着,忽然眼一睁:“还是说你想攀附先生们?”
“不是我说,五妹,你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你我庶女,国子监可是不收的!”
梅清竹并不答话,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好似霜剑凛冽,梅清芳大脑猛然一阵发白。
这个梅清竹,怎会突然有如此可怕的眼神!
梅清竹早已收回视线,静静等待着。
为平息兴梁和京城民众间矛盾,夫子们一定会有所动作,无论是文是诗还是画,她都有信心博得亮眼的成绩。
因为前世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痴。
她醉心琴棋书画,内宅争斗一概不参与,自谓君子守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这样的清高使她在落难时毫无自救之力,可现在,却也是她向上走的本钱。
台上的宝贝走马灯似的换着,前排国子监夫子们笑容欣慰,气氛火热,直到有人搬出李老夫子的捐赠物。
众目睽睽之下,一块青黑的大石头咚地放到拍卖盘上,落下几块青苔。
气氛顿时一静。
拍卖官嘴角抽了抽:“咳,此乃,此乃...国子监李老夫子捐赠...娲皇补天所剩青色大石一块!起拍价...银五两!”
娲皇?
补天石?
台下众人瞠目结舌。
那石头有人头那么大,石身泥土未擦,粗笨丑陋,哪里有半分像块补天石了?
“什么补天石,这不就是块臭石头吗?我家茅坑外一大堆。”
“对啊,李老夫子卖这个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能看。”
“我家的比这个卖相还好呢!怎么不卖我的?”
梅清竹眯眼看着那石头,眼中浮起一丝思索。
这位李老夫子,可是国子监最有名望的夫子之一,连皇子公主也是他教的。
他年过花甲,三十年来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做学问,在经学上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却捐出来一块臭石头?
莫非他今天就是要借这石头做文章?
李老夫子坐在坐席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议论声越来越大,却无人参买,谁也不想当冤大头。
“喂,哪位夫子出来解释一下,你们国子监拿块石头充宝贝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是啊!”
“五两银子,都够给我家婆娘买对漂亮的金耳环了!”
梅清竹看一眼依旧岿然不动的李老夫子,心中一动,想了想,提裙上前。
“大家都误解李夫子了吧。何以卖竹筒、卖玉石你们不嫌价高,轮到青石却连五两银子都不肯出呢?”
人声一静,众人循声看去。
那是一个纤腰如柳的少女,一缕玉兰色轻纱遮住了面容,可光是那双皎洁如霜的眼眸,也足以摄人心魄。
好一个绝代佳人。
正暗自赞叹,又听一旁一把尖利女声:“五妹,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我一介女子,岂能在人前胡乱喧嚷?”
众人一看,倒也是个妙龄少女,只是妆容过浓,眉眼刻薄,实在有些不上相。
就有青年公子怜惜佳人,不乐意了:“这位姑娘,你自己不也在说话么?何必指责你五妹?”
梅清芳登时气得嘴一歪。
狐媚子,他们不就是贪恋梅清竹这个狐媚子美色吗!
她梅清芳哪里又比梅清竹差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五妹这话说得没道理,那青石随处可见,谁会花五两银子来买?那不是疯了吗?”
梅清竹却清浅一笑:“非也。我倒是认为,李夫子的良苦用心,正在这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上。”
“怎么可能?五妹,你别胡闹了,这不是睁眼...”睁眼说瞎话吗?
梅清竹却只不疾不徐道:“李老夫子在朝中德高望重,从无贪腐之举,实在不像行骗之人。”
“何况国子监作为我朝最高学府,代表朝廷威严,又岂会容许李老夫子当众行骗?因此,依我看来,李老夫子此举却是有重要含义的。”
“什么重要含义,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急什么呢,三姐?”梅清竹漫不经心道:“我这就说给你听,你好好听着。”
“《说文》有言:玉,石之美。玉原就是石头。不论何种名贵玉石,俱与臭石共眠山中,同为天地所生,受雨露滋养,其本性并无贵贱之分。”
“是人以玉为美,才奉为珍品。”
“但倘若世间不再有人,或他日人不以玉石为美,却以青石为美,则玉价也将一如今日石价。可见玉价原只在人心里,正如人的贵贱一样。”
“圣人有言: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今日义卖会关系兴梁千万灾民,我以为李老夫子此举意在告诫我们,莫要以为他们来自偏远之地,我们就比他们要高明。”
“放下世俗贵贱观,我们和他们就好比玉与石头,都是肉体凡胎。”
“三姐或许要说,玉与石虽本性无贵贱,但美玉数量稀少,显然对人更为珍贵。然石头上可补天,下可修路,其用处分明远超玉石。”
“可仅因石头平凡粗陋,我们就轻鄙石头,这难道不像是我们对人的态度吗?”
“我们蔑视百姓,追捧达官贵人,却忘了黎民百姓才是社稷之本。一丝一缕,一粥一饭,无不出乎于民。”
“所以圣人才要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李老夫子意在提醒我们,兴梁百姓看似无家可归,像臭石头一样被人嫌恶,实际上于社稷却是重于泰山,不可或缺呢。”
人群中,女子侃侃而谈,目光坚定,竟如磐石般令人信服。
人群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下来,男子清湖似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民贵君轻,说得好。”
“好!说得好!”人群中那位先前帮腔的公子也啪啪鼓掌,目光鄙夷地看了眼梅清芳:“这位姑娘,你可真该向你妹妹学学。同族姐妹,这才学,这气度,啧...”
可是差远咯。
马车上,男子眸光扫过这位公子,停驻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