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资产的“老龄化”
为什么上市公司坐拥巨额现金,还要大量举债?为什么举债得到的现金不用于增加雇员,扩大资本性支出,强化竞争力?
因为钱永远是逐利的,更准确地说,钱背后的人性是永远逐利的。
S&;P500的公司高管们大把大把地借钱,慷慨豪爽地分红,乐此不疲地回购,目的只有一个,让股东们高兴,把董事会伺候满意,最后正大光明地把股票期权套现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至于以后公司发展和还债的事,那是下一任高管们去操心的问题。
这就产生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从公司层面上看,普遍严重缺乏“资本性支出”(Capital Expenditures)和生产性投资。公司盈利靠的是能够稳定、不断增长和源源不断地创造现金流的优良资产,资产就像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需要悉心照料和百般呵护。即便如此,母鸡也有一定的寿命,尽最大可能地延长它的寿命,保证它的健康,才能让母鸡多下金蛋。与此同理,任何公司的优良资产都有其生命周期,公司必须不断投资维护、改善、优化和延长资产寿命,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这就是“资本性支出”的重要作用。
在农业时代,土地是核心资产,资产寿命近乎无限,资本性支出就是扩大耕地、改良土壤、保持肥力、兴修水利、筛选良种、完善农具、深耕细作等,目的就是从土地中获得最大限度的农业产出。在工业时代,工厂和生产线是核心资产,新建工厂、运行设备、维护机器、优化流程、改造技术、提升技能等措施,都是为了提高产能、扩大销售,以获得利润的最大化。在知识经济时代,专利、商标权、版权、创意成为核心资产,这种知识产权的寿命一方面受到法律的保护,另一方面却遭到盗版行为的疯狂侵蚀,因此有效寿命更加短暂,对知识产权的核心资产进行投资,金额大、风险更高,最终收益也更可观。例如,一部电影从拍摄、宣传到放映所消耗的费用巨大,如果成功就会大获其利,一旦失败就将颗粒无收。一种新药,从研发到中试,从审核和生产,动辄几年甚至十几年,耗资数以亿计,如果成功,就是一只下金蛋的超级母鸡,成为养活一家药业集团几年或十几年的优良资产。
无论什么时代,也不管哪种行业,资本性支出都决定了资产的寿命和效益。
资本遵循逐利的原则,哪里回报高,它就流向哪里。从历史上看,技术的重大革命总是导致生产率的进步,生产率的进步又意味着利润率的提高,在高利润率的诱惑之下,资本自动流向生产创造的领域,进一步刺激革新与生产,社会财富得以实现更大幅度的增长。此时,经济发展动力强劲,人民就业充分,国家财政盈余,政治稳定清明,货币坚挺而无通胀。但是,在技术创新的“枯水期”,生产率的进步将会停滞,实业的高利润率难觅踪迹,资本性支出的回报必然恶化。此时,资本将转向资产兼并,以重新瓜分社会财富的方式获得更高的收益。
20世纪90年代的IT革命,带来了生产率的大幅提升,这与2009—2011年美国生产率的改善有着本质区别,前者是由技术创新所引发,而后者是裁员增效的结果;前者的资本性支出与生产率提升可以相互激发而持续循环,而后者会在裁员增效的潜能耗尽后导致资本性支出的萎缩。
到2011年9月,美国经济的自发性复苏已到极限,类似IT革命级别的重大生产率进步仍遥遥无期,此时,上市公司的现金再多,金融市场的流动性再充足,钱也不会自动流向资本性支出。政府的货币政策和财政刺激,永远无法对抗资本的逐利天性。
资产存在着折旧,随着时间推移而效益递减。资本性支出的最佳选择就是不断创造新的优良资产,越是年轻的资产创造财富的能力就越强;其次还要投资维护不断老化的资产,使之效益递减的速度放慢。如果停止资本性支出,或者支出严重不足,其结果就是新资产的创造不足,而老旧资产的折旧损失不断逼近甚至超过其带来的效益,那么公司利润最终的衰落就是逻辑上的必然。
这正是2011年9月以来S&;P500公司出现的状况,无论是从公司资本性支出的总量来观察,还是从设备、软件、建筑施工等细类来分析,2011年9月都是资本性支出大幅萎缩的拐点。2012年的情况更糟,无论是美联储的扭曲操作,还是2012年9月的QE3,都难以扭转各大公司资本性支出的崩溃趋势。
缺乏资本性支出就会导致公司资产“老龄化”的问题,这正是欧美日经济深陷泥潭的重要原因。在资产老龄化的国家之中,日本的问题最为严重,其资产的平均年限已达14年。金融危机后,日本公司的平均利润率仅为1%~2.5%,远低于世界各国的平均水平。欧洲的资产平均年限略高于10年,美国略高于8年,亚洲国家的资产最年轻,平均为7年。
2001年以来,日本、欧洲、美国与亚洲部分国家都存在着资产老龄化的问题,2010年之后出现了恶化加速的趋势,亚洲国家的资产年限正在逼近美国。
全球经济复苏不振的原因很多,资产老龄化正是其中之一,越来越高的债务规模,沉重地压在日益衰老的资产收益之上,而股票市场的牛气冲天,全然无视经济的严酷现实。
人们终将为自己的短视而付出代价。
拔掉QE呼吸机,股市还能蹦跶吗?
在金融危机之后的5年里,每当美联储停止QE操作,美国股市是如何变化的呢?
美国财政部公布的数据,直观地显示了QE的购债规模对股票市场的影响力。美联储购债行动的后果,就是美联储资产负债表的大幅攀升,其中期限在5年以上的债券持有规模,与美国股票市场的走势高度正相关。
尽管相关性并不代表因果性,但QE的购债行动对股票市场却有强烈的推动作用。S&;P500公司所发行的公司债券,主要是5年以上的中长期债券,而债券融资的主要目的正是用于股票回购,当美联储执行QE政策时,它将大举印钞在债券市场中集中购买中长期国债和MBS债券,特别是两轮扭曲操作(OT)和QE3更是如此。债券投资人将手中的中长期国债和MBS卖给央行,一方面获得了大笔现金,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将现金进行中长期投资,在国债供应有限的情况下,中长期的公司债券必然成为显而易见的替代品。
正是由于这种以公司债替代国债的资产转化行为,将美联储的印钞机与股票市场的连接管道完全打通,QE所创造的新增货币,得以源源不断地涌入股票市场,刺激了股市的飙升。
在美国财政部的分析报告中,美联储的购债规模对股市的影响力,甚至可以精确到单周。从2009年1月到2013年4月,在美联储的周购债规模大于50亿美元的159周里,S&;P500指数大涨了540点,涨幅高达54%;在小于50亿的62周里,股市只上涨了141点,仅为15%;在美联储停止购债的29周里,股市下跌51点,跌幅为2%。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股市上涨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从2009年初到2011年9月为第一阶段,可以称之为货币刺激下的“反射型复苏”。在这一时期内,S&;P500公司出于条件反射立刻裁员增效,本能地抓住低利率和低汇率的救生圈,在金融危机的惊涛骇浪中,稳住了阵脚,降低了成本,提高了生产效率,充分利用了美元汇率的红利,增强了利润家底,股市出现了强劲反弹。
从2011年9月以后,股市上涨进入了第二阶段,在持续宽松的货币环境中,股市出现了“亢奋型上涨”,股价表现与经济现实开始脱节,而且渐行渐远,推动股价上涨的主要动力不是源于公司业绩的实际增长,而是源于股票回购的“会计革命”。
由于资本逐利的天性,上市公司账面的巨额现金,并未投入巩固公司长远发展潜力的资本性支出,而是虚耗于满足股东短视利益的派息和回购,绝大多数公司为此不惜背负巨额债务。这不仅加剧了资产老龄化的恶化趋势,削弱了未来盈利的能力,而且还将公司暴露在巨大债务和利率突变的双重风险之下。
股票回购的资金很大比例是来自于银行系统和债券市场,在QE政策的操作过程中,债券市场中充斥着极其廉价的资金。在疯狂追逐收益率的基金经理眼中,S&;P500公司的高品质债券,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使回购股票的融资成本跌到了史无前例的水平。
在一个“亢奋型上涨”的股市中,“亢奋”能否持续下去,不是源于公司自身的业绩增长,而是要看持续进行股票回购的资金链是否会断裂。
资本不仅具有逐利的天性,同时还有厌恶风险的本能。QE的廉价货币政策,已经使股票市场对充裕的资金供应习以为常,超低的利率环境也麻痹了债券市场对风险的定价,债券市场已成为一个远比股票市场更加泡沫化的赌局。
如果美联储真的开始淡出QE,那么首先面临崩盘危险的就是债券市场。对风险的重新审视,将要求更高的利息补偿,如果利率飙升突破了一个心理底线,风险就会超出债券投资人的忍受极限,抛售浪潮将导致债券市场失血过度。如果债券市场无法持续提供廉价的股票回购资金,过高的融资成本会吓退股票回购的CEO们,支撑股市繁荣的资金链将最终断裂。那时,无论每股收益的故事如何动听,也不管PE值是否具有投资潜力,一个断掉主力资金链的股市已注定成为人们争相逃离的屠宰场。
喧嚣的债券市场
在中国,当人们说到资本市场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一定是股市。从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开放股票市场以来,数以亿计的中国股民在20多年股市的风风雨雨中,演绎出许多一夜暴富的神话,也遭遇了无数套牢割肉的惨痛教训。股票剧烈的波动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调动着股民的激情,输赢虽然重要,但大幅涨跌带来的兴奋、紧张、痛苦和快感才是真正难以抗拒的诱惑。相对而言,债券市场给普通人的印象却相当遥远和陌生,拿着债券能干点啥呢?等着半年或一年才支付一次的利息?如果投资金额太小,散户们根本感觉不到财富的增值。另外,债券价格的波动看起来远不如股票剧烈,早已习惯了刺激的股民很难容忍这种单调和枯燥。
其实,美国的债券市场远比股票市场的规模更大、产品更多、玩法更深,几乎所有主要的金融创新都是发端于债券市场。
从规模上看,美国债券市场的容量高达38万亿美元,大约是股票市值的两倍。从种类上看,有国债、机构债、市政债、公司债、按揭抵押证券、资产抵押证券、短期票据等。从产品数量上看,仅仅在9万亿美元的公司债中,就有8万多家公司发行了不同期限和不同利率的债券产品,数量高达37000多种,交易活跃的债券至少也有5000多种。债券市场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复杂程度上,都远远超过了股票市场。另外,债券交易的资金规模也远大于股票,比较活跃的债券的交易金额一般是股票交易的70倍。
在股市上,投资人要查询数千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并不算费劲,每只股票无论流通量有多大,毕竟质量相同,都代表着公司一定比例的所有权,股票价格计算也相对简单,交易集中、信息透明,而且完全电子化,投资股票既快速又便宜。
但是,要交易数万家公司发行的债券就不同了,数万种不同期限和不同利息的债券产品,在信用评级、留存时间、利率波动、汇率升降等因素不断变化之中,价格的计算方法远比股票复杂。最令人头痛的是债券市场没有类似股票交易所的集中交易平台,主要交易仍然是靠传统的做市商方式,销售经理和交易员是市场中的灵魂,他们之间的人脉关系才是债券市场的真正渠道。
举例而言,一个退休基金经理准备买进2500万美元的5年期美国国债,他首先打电话给一家做市商的销售经理,虽然他认识不少市场销售人员,但经过多年筛选,最终锁定了少数几个最靠谱的老关系,他们不仅专精于5年期国债的行情,手中更有积累了多年的大客户资源,而且价格也最为优惠。
当做市商的销售经理接到退休基金经理的询价电话后,立刻答应提供最佳价格,他要确保交易成功,因为每笔债券的销售,对于他而言都意味着年底丰厚的奖金。
销售经理让买家在线稍候,然后扯开嗓门向坐在附近的本公司交易员询价:“5年25的价格?”25是2500万美元的简称,交易员是老搭档,更是5年国债交易的熟手,所以连“国债”二字都一并省略,时间就是金钱,每一秒钟都有成本!交易员不假思索地吼道:“10!”这是指101—10,101是最近的市场价格,10是10/32个百分点的简称。
交易员的出发点与销售经理不同,销售考核的是总销售量,而交易员则是根据交易利润考核,他们的本能就是低买高卖赚取价差。尽管交易员与销售经理是搭档,但亏本的买卖是不会干的。对于市场行情和客户心理都了如指掌的销售经理而言,他觉得交易员的报价偏高了一点点,于是反问:“能做9又3/4吗?这是老客户!”销售经理想让交易员再让利1/128个百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