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周二,舒汉良准点儿进了宣传科,许大茂正听着严哥在那儿白话。
原来昨天严哥和厂里其他同事守到晚上8点,医院调了临近六院外科和北大医院烧伤科的大夫来会诊,终于那位重伤工人暂时保住了命,但这辈子铁定算是完了,脸、前胸、上肢皮肤全毁。
“推出来的时候,全身都缠满了纱布,除了眼珠子,哪儿都动不了,他家属都快急疯了。”严哥咂嘴摇头,“那大夫说这算是命大的,不过也要看会不会感染,危险期还没过呢。”
许大茂昨晚上不知是在哪儿喝的酒,回家时断片儿了,今天神色憔悴却精神亢奋。
这也是一个爱凑热闹的,跟张春生不分上下,热闹儿没凑着就是吃亏了。
舒汉良其实不知道,许大茂和张春生这俩人臭味相投,这么多年一直称兄道弟,时常约着一起吃饭,关系一直维持到67年初才恶化。
看见舒汉良来上班,许大茂过来揽着他的肩,“汉良来了,唉,你说我昨天晚点儿走就好了,这么大的事儿都没赶上。”
这话舒汉良没接,怎么说?说对对对,你赶上说不定能救命呢,这不怼人吗。
别人犯二,咱自己不能不厚道。
转移话题道:“大茂哥,咱厂出工伤事故都怎么处理啊?我刚在食堂看见郑主席陪着好几个好像是家属在吃饭。”
“我知道,我知道!”旁边于海棠抢话,“咱们厂经常有事故发生的,小伤就是开假条儿养伤;重伤和死亡的以前是厂领导和家属协商解决,后来也有红头文件下来,让完善制度,现在就是劳保科那边按规定走,该赔多少是多少,家属有意见的就找工会协调,多少都会再根据具体情况浮动一点儿。”
许大茂一边听一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海棠经常念通报,门儿清。反正就是厂里先根据职务岗位,事故性质还有伤的程度套个规定,家里困不困难,怎么照顾是工会去谈的。”
“你们听说了吗?”曹姐凑过来神秘兮兮,“那几个出事儿的工人,其中4个是午休时打扑克耍钱,就在那个最大的轧机不远,好些管道挡着,结果不知是阀门还是压力表坏了,这个我不懂啊,反正就是气压太高,管子从焊接的地方崩了,正好对着他们那边喷的。
那个腿伤的站在旁边看牌,跑得快,才没多大事儿。”
于海棠一副思索的模样,“那照您这么说,性质还真不好定了。”
“这都不是你们考虑的事儿!都没工作吗?”魏科长的声音就在众人身后传来。
“科长。”
“科长早。”
“嗯。”
魏科长淡淡应了一声,就站在那里看着大家都回办公桌后坐下,假模假式开始忙活,于海棠也悄悄溜回隔壁广播室,这才要转身出门。
“科长。”舒汉良忽然想到自己有事要请示,赶紧叫了一声。
看魏科长转回头,舒汉良腼腆道:“科长,我这不是有倒休吗,您看以后是定好时间休还是临时跟您报备?”
魏科长想了想,“以前春生一般是周二休整天,不过也有误事的时候。要不这样,以后你休周二、周三下午,要是当天上午来了发现下午有工作安排,就再倒到周四周五,你自己安排,跟科里同事说一声就行了。”
魏科长这样安排其实很有道理,对工作有好处,但有些人不会太情愿,毕竟这样每天都得来上班,俩半天哪有一整天好?不过舒汉良是无所谓。
“行!”
“那好,嗯,你也抓紧点儿跟技工老师傅们联系好,如果以后再开其他的晚课,咱们再看是算加班儿还是算倒休,行吧?”
“没问题,听您的。”
倒休时间确定了,好多事情舒汉良就能安排了,比如晚饭去哪儿吃?
这很重要,是吧。
9点来钟,忽然传来哭声,许大茂噌地站起来跑到科室门口向楼梯口张望。
不用说,肯定是死者家属过来了。
宣传科离楼道不远,声音很清晰,家属们吵着要上楼见厂长,然后就有人解释说厂长出差了不在,李副厂长也去给上级汇报工作了,其他厂长管不了这事儿,请他们先去二楼工会或劳保科谈。
吵吵嚷嚷,一个沙哑的声音又提出要见娄董事,说在楼下看见他的轿车了。
几个接待的办事员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一时没言声儿,家属们确定了目标,趁机呼啦啦涌上三楼。
看着许大茂也跟着上楼,舒汉良忽然想起,轧钢厂的娄董事应该就是许大茂他媳妇儿娄小娥的资本家爸爸,轧钢厂原来的大股东,后来没要国家赎买,把股份全捐了的娄半城。
没多长时间,许大茂回到办公室,张春生立即凑过去小声问:“大茂,你老丈人见他们了?”
娄董事和许大茂的翁婿关系,兴许有新来的厂领导不清楚,可底下职工有不少人都知道,宣传科众人更是都明镜儿似的,不过应该只有张春生会问。
许大茂平时爱显摆,但从不主动在厂里显摆他和娄家的关系,别人问也是左右而言他,很有分寸,应该是他岳父告诫过。
而且娄董事也没在厂里给他女婿开过半点儿后门儿,还曾经拦着不让提拔,不知道是他看不上许大茂,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大家都很奇怪,总之人家很低调。
这时听到张春生问,半真半假搪塞,“这我哪儿知道啊,那帮人都去会议室了,我蹲坑儿去了。”
张春生嘿嘿笑了笑,又拍拍许大茂,“走,活动活动。”
这是有别的话要说,要是抽烟的话不用出去,屋里除了曹姐全是烟民,走也是她走。
许大茂不太愿意,但还是被张春生拉着出去了。
曹姐的办公桌离门口儿近,刚才就听见俩人的低语,看他们出去了,才随意说:“娄董事才不会管这些事儿呢,他现在说话也算不了数儿啊。”
严哥在曹姐对面正写着稿子,耳朵却一直竖着,闻言停笔,“那您说,这领导们都没在,他怎么今天过来了?”
曹姐答不上来,那边吕传章少见的接过话头儿,“别外传啊。国庆前就听说娄董打算把厂里的股份全捐了当献礼,虽然上面没马上批,但不管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再管厂里的事儿了,过来估计就是有点儿私事儿。”
老吕说对了,娄半城来厂里还真是私事儿,自打这两年全面批判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言论日盛,他就起了把股份全上交的念头,反正经过一系列公有制改造,他剩余的股份也不多了,国庆节前试探的结果也肯定了他的想法。
今天特意趁杨厂长不在,娄半城回办公室收拾收拾,私人物品拿走就不准备再来了,也算是让上面看看他的决心。
“资本家真是有钱啊,这么大的买卖说捐就捐了,要是我能心疼死。”曹姐感叹。
严哥做记者挺合格,遇事习惯深挖细掘、追根究底,“都说娄董外号儿叫娄半城,是哪个城啊?”
吕传章点了颗烟,靠在椅背儿上,“这外号儿是建厂前就叫起来的,说的其实是他们老娄家在顺义老家产业多,据说县城里有半条主街的铺子都是他们家的,还有不少地。那时候娄董年轻,要实业救国,筹钱办厂时把那半城产业给兑出去不少。”
“嚯!他们家可真够趁的。”
“可不!大地主、大资本家。可我跟你们说啊,娄董他们家经商做买卖还行,办实业一般般,你别看厂子这么大,公私合营前都快撑不下去了。”
“怎么呢?”
“钱花得不是地方!你看老厂区,投资挺大,什么设备都上,什么都能生产,就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产品。要不是后来国家投钱,调整产能,也发展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