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楼书雁坐起身,更觉不解。
他皱起眉头,面色一黑。
“你在说什么,我何曾有意过谁,有病就快去看郎中。”
元山被他骂得一愣。
然后胡乱抹了把脸,自认头头是道,掰着手指头开始分析。
“前些天,你从宫中一回来,便连夜住到了寻芳阁,难道不是因为太子盯上了仲娘子,你怕她成为你的软肋,日后叫人拿住,所以才故意跑到此处,做出花天酒地的模样?”
“面上与仲娘子撇清关系,好叫太子消除疑虑,认为她只是你收来的普通奴仆,这样她才算安全。”
一口气说完这些,元山脑门上的青筋都快憋出来了,且口渴得紧。
他举起酒壶,仰脖将酒水倾倒口中。
楼书雁听到对方大口吞咽酒水的声音,叹了口气,复否认。
“我对她无意。”
闻言,元山停止了喝酒的动作。
楼书雁重新倚回榻上,双目盯着头顶花红柳绿的帐子。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
“我既将她带了回来,往后就应护她周全,我今日若不此番做派,她便会被无辜牵连。到时,我救是不救,如不救,那日又何必将她带回,如是救,恐怕那时我已自身难保。”
说到底,他是想为自己当初的选择,留些余地。
兴元二十二年冬。
数九寒天,北风刺骨凛冽,脚下的地也格外冰冷坚硬。
仲妘初来楼府时是仲夏。
不曾想,一眨眼便到了隆冬。
半载时光,她只回过一趟家。
是为了拿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具。
顺带些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她仅有的几件衣物。
那时已在楼府住了三两天。
再次回到家,突然发现。
原来她们一家三口,曾经就是挤在这样破败的茅屋里。
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度过了她记忆中最幸福的日子。
而今爹娘已不在了,这间四处漏风的茅屋,再不能令她感到丝毫暖意了。
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包袱里,然后关门,落锁。
再未踏入半步。
掰着手指数数,眼下竟到了岁末。
年关将至,往年的这个时候,阿娘已然置备好年货了。
她们家中虽穷困,但新岁是一定要过的。
阿娘说,辞旧迎新,展望来年。
听句吉祥话,图个好兆头,日子才能越过越美满。
阿娘是个擅长苦中作乐之人。
她很爱笑。
有些时候,仲妘因苦难而心生怨怼。
但只要看到阿娘的笑容,内心就会变得无比欢畅。
想到这里,仲妘又自嘲地笑了笑。
她曾天真地以为,如阿娘这般性子的人,是不会感到困苦的。
现下想来,并非如此。
阿娘很累,也很痛。
只不过,她从来没说出口罢了。
这半载,仲妘脑中不断地盘桓着,与爹爹和阿娘相关的事。
午夜梦回之时,也常常见到,那日她做完工,蹦跳着回家,推开门。
却是床上两具冰冷僵硬尸体的场景。
她在梦中无数次哭喊。
问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缘由。
必须撒手人寰,留她一人在世上的缘由。
然而,任凭她如何崩溃地哭闹。
她也没有一次,得到了所谓的答案。
梦醒时,便只剩下满面湿冷的泪痕。
与万籁俱寂的黑夜。
仲妘鼻间一酸,眼泪仿佛要喷涌出来。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然后轻轻晃了晃。
倔强地想将泪水收回去。
她平复了一会儿,打算找点别的事情做。
夏末时,她酿了一坛杏子酒埋到了枇杷树下。
算算日子,如今正好喝了。
她找出铁锹,一铲一铲将酒坛挖了出来。
说是坛子,其实也不比酒壶大多少。
是她在堂前角落偶然看到的。
许是之前,装什么物什剩下的。
她去问楼苏,可否拿去酿酒。
称若酿好了,启坛时分他几杯。
楼苏笑说,虽是闲置的坛子,拿去用无妨。
但既有送上门的好酒,不要白不要。
这酒坛,便当是,她送他骗杯酒喝的借故了。
彼时,仲妘在府中清闲得很。
讨来这酒坛,就兴致盎然琢磨起来。
从水质的选取,到酿酒的原料。
费了好大一阵心思,才得出眼前这一小坛酒。
启坛,杏子的清香便咻地钻入鼻中,但并不霸道浓烈。
相反,它很淡,却又很充沛,让人始终闻不腻烦。
酒液悬倒,落在杯盏里,呈现出清亮的橘红色。
仲妘举起酒盏,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果香馥郁,酒气并不强烈。
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又抿了一口,舔了舔唇,不自觉地嘟囔。
“似乎有些甜了。”
当时这杏子买来后自己尝过,酸大于甜。
她怕酿出的果酒会酸涩,便多放了些糖霜。
没想到反而过甜了。
致使酒的口感,少了些许层次。
不过也还好,算是及格了。
她又拿出一个酒盏,往里倒了半杯酒。
然后就拿着酒坛,去了东厢房。
当初楼书雁,说是叫她来做洒扫的女使,实则并无实事分配给她。
楼书雁常年在外征战。
府中总共就住了楼苏和她两人,连仆侍厨子都没有。
听楼苏说,在自己来之前,这府中只他一人。
日常就是吃饭睡觉,按时打扫院子厢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现下她来了,也不过多个人的事。
生活还是照常。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吃饭都不在一起吃。
平日没什么事也不说话,顶多碰到面打声招呼。
若要洒扫,便将楼府一分为二,各尽其责。
有时,仲妘会暗地自觉尴尬。
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们不和。
不过楼苏确是个善良聪慧之人。
跟这样的人来往,便是不交谈,心里也舒坦。
仲妘到时,他正在外廊,站着听鸟鸣。
这算是他平日的娱乐。
“楼苏。”
她欢快地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这是我欠你的酒,给你带来了。”
她托着酒坛,碰了碰他的手背,示意他接过去。
楼苏疑惑地歪头,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后来拿住坛子,摸了摸外壁。
才想起这回事。
他弯着唇角,问。
“这坛都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