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的眼睛像受惊的毒蛇，两名外交官如坐针毡。
第二天了，再谈不拢只能打道回府了。
半白发束成丸子的一个中老年人第无数次扫过那份合同。
大概意思是：乙方全部迁出富泰村，进入甲方提供的暂住区。待甲方取矿完毕，填平土地，再归。或定居暂住区。
期间食物由甲方供给。
作为交换，甲方将先进技术授权乙方，并替乙方建筑家园。
岫群完完整整默读了一遍之后再也忍不住了。“一群狗杂种，毁灭了土地又替我们重建，这踏马算什么交换！你交换了什么过来？！”
其余十五人通通附和，两名外交官被喝出一身汗。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又复述了一遍原话：“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当真是公平的呀！我们可以帮你们建造更好的居所，有机器替你们耕作，还有优良的种子，你们也再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了，是吧？”
岫群耻笑道：“那我问你，机器怎么来？还是要我们自己造，你们只是动个脑子，而我们要付出劳动才能重新变回去。你们这不就是侵略吗？！”
“就是就是……”一堆人附和，气势压得两人喘不过气。
“滚出去！狗杂种们！”
被骂了一通不说，还被动手动脚扔出了村，任谁心里也不好受。
于是会议上，政府听见的，就是添油加醋的复述了。
“他们说看见城里人就杀，说我们应该死绝才对。我看他们那样子，还有可能对我们发动战争。”
赵皓通也是做过外交官的，他懂那种心惊胆战和受辱的愤怒，他没有戳穿两人，直接漠视其余人的义愤填膺，解散了会议。
意料之中罢了。
·
烬不明白，为什么村子不答应。
对方赠予八万套农耕机，据说可以养活整个村子。同时传授技术。还包吃包住！
岂不是以后他们可以过上城里面那样的生活？
他想不明白，临也摸不着头脑。
·
“烬，你去哪儿？”临见他带上了布袋包还有匕首，身着深灰色麻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烬在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才想起家里已经多了个人了。“你别管。”他语气有点冷，因为城村谈判失败的事情让他有些郁闷。
身后没声儿了，他扭头，恰好和对方目光撞上，临波澜不惊地立在那儿。“我就出去一趟，你先睡嘛。”烬不自觉软了下来，他心知不该把气撒在关心他的临身上。
“好。”临木然爬上床了，不多过问。
烬盯着他黑不溜秋的小脑袋，心想他的头发居然都长这么长了，毛绒娃娃一样。
回来再给他修一下吧。说不定还能向城里人借点工具呢。
下午他遇见了赶来继续第二次会议的两名外交官。
他问：“如果谈失败了，我还可以去城里吗？”
外交官说：“当然，我们欢迎所有富泰村人。就是看你们接不接受我们了。”他还像看小孩儿一样摸了摸烬的脑袋。
烬只觉得恶心，但他说的话，他很高兴。
实则在他走后。
“你为什么这么跟他说？要真谈崩了，城里肯定不欢迎村里人啊。”
“你懂什么，既然你要改变这个村，就要从改变小孩开始。”
烬被改变了。
他向来对于城，不过好奇，如今是实打实的向往。
走的时候，他看见了外交官停在村口的车。烬只见过报废的车，这还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完完整整的新车。
徒步六公里，腿都走麻了。想起村口的车……如果他可以坐上那车，岂不是哪里都可以去了？他看城里那些人，开着这玩意跑得好快。
这次，他又可以再见到飞速的车了。光明正大的。他连假发胡子都没带。
没过一会儿，站在城墙下的他就犯难了。
怎么进去？糟糕，他应该把烬带上。
不过没关系，城里人欢迎村人的，他可以直接喊人开门就行了。
正在他准备寻找城门口的时候，一只火热的手拉住他。
“临？你怎么……”
“我不跟着你进的去吗？”临天真无邪地望向他。
烬噎住了。似乎是为了挽回面子，他道：“城里人会给我开门的。”
临没再说什么，他觉得不大可能。
他拉着他就钻进墙后。
临刚踏出一步，就被烬摁住肩膀，“你不用去了。”
临也不想去，但是他还是问为什么。
“打你的，是城里人吧，你不怕他认出你来？”
这么一说，临立马抖擞了两下。
烬让他坐在原来那块绿植里。他甚至不去看看自己原来放在那地方的麻袋还在不在，就急急忙忙往城里扑去。
临望着他压抑了，还是几乎要飞起来的步伐，不知在想些什么。
·
这次他不是正午来的，所以看到了更多新奇的东西。
他还拿了街边一个机械手臂递过来的蛋糕。
“免费品尝，好吃再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凭空冒出来，他吓得左右环视，没找到人，找到了一方形的铁块。
扇动透明的翅膀，偶尔驻足，偶尔飞舞，他奇怪的跟过去，那玩意突然停下，转了个方向瞧他。
某个屋子里，一个女人倏地站起来，惊奇道：“小孩子？！”
烬有些害怕这个东西了，因为它一直在转动个圆咕噜的东西朝着他凑近。
他连忙回头，加快步伐。
谁知那东西跟得更近了，他双脚离地跑了起来。
这一跑就惊动了周围攒动的人群，那些大人纷纷朝这个地方看过来。起初一群人都以为眼花了，没采取行动。后来不知谁喊了句：“小孩儿！是小孩儿吧！”
一片哗然。
烬感到莫名其妙，周围人异样的、直勾勾的目光锁定着他，几乎人人一双眸子要给他穿两个洞。
他逐渐恐慌起来。飞奔起来。
这个极乐之地在他心里忽然就像水中幻影，消散了，露出原本的、在岸上的狰狞。
他顺势看了眼身后那方形的怪物有没有跟上……
“砰！”地一声响，他被撞倒在地上，屁股差点碎成两半。
“怎么真的会有小孩！”城管大吼。
这一声给烬脑瓜子都摇晃了下，他晃了晃脑袋才清明。
和对方比起来，烬像个在大象面前被撞倒的金丝猴。
怎么了…怎么周围的人都聚过来了……等等，他们刚刚都在说什么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了？我没有碰到任何人，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这里不是欢迎村人吗？不是吗…？
烬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人们围成大山把他封在中间，他腿没软，但就是不敢站起来，还想把脑袋蜷得更紧更深。
“你多大了？给我看看身份证呢？”城管问。
烬哪儿有什么身份证，他觉得这里好像很排斥小孩，于是他鼓足勇气说：“二十…我……二十岁。”
人们一听，两只眼睛和扁桃体都快掉出来了。
城管一只手，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
烬的后颈被勒疼了，他拳打脚踢挣扎。
总有一拳能打中这么大个目标，于是城管的脸猝不及防挨了一下。
这么掉面子，肯定不行，城管脖子刷得就红了，他把烬往地上猛地一砸。
顿时小孩就蜷成一团，像缩水的衣服。
肩胛骨和骨盆硌到地上，烬忍不住皱了眉。
“才二十！”他一脚踢出去。
烬飞出好几米。
身体擦在地上火辣辣烧，滚了两圈才停下。灰头土脸的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站起，城管地动山河地跺过来，挥手幅度极大，“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这声响整条街都能听见，楼上的人已经摁了窗户摘下眼罩，探出头来看热闹了。
烬还没爬起又被打回地上。
他脸瞬间红肿，嘴角粘膜破裂，血液直接顺着嘴唇掉到了下巴。
烬的大脑一片混沌，如果起先他还能在慌乱中勉强站稳，现在就是完全方寸大乱和燎原大火。
这把火烧的，有愤怒，有不耐烦，更多的是羞耻。
城里人，不是欢迎村人吗……！小孩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是他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他偷偷钻城墙被发现了吗……
城管抽出手里的电击棍，继续往这边逼近。看热闹的城人窃窃私语，有的人还在喊：“快把他处决了！”
“处决……处决……什么处决？”烬慌张地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一个覆盖几乎大半张脸的红印子，部分区域已经变青了。让他肿得不像人。
周围人看到方才还算俊朗的少年变成这副样子，脸上不加掩饰的嫌恶，也纷纷附和说处决的那人。
那根电棍带在城管身上，从没用过，现在终于可以开光了。
烬眼看着这个高大的巨人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压他的心脏。
他动了动手指，想要启动异能。
一撮土从不起眼的地方刚冒出来，就被强压下去。
不行，他不能随便暴露自己！
村里人在得知他有异能，千百般利用他，如果是城里人，难保不会对他做什么。尤其是……
烬扫了眼四周……尤其是这种城里人。
“看什么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信不信！”
“砰！”砸在骨肉上的声音。
棍棒还带着电流。
这是烬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来自内部的刺痛和麻木，第一棍落下后，浑身无力。
“你们，不是欢迎村里人吗……”烬的嘴唇苍白，唯有半边脸和鼻子，是肿胀的。他颤抖着问道。
城管还有几个离得近的人听见了。
“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村里人！”
“村里人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
“杀了他吧，他们抓住我们的人，都是杀了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不算过分。”
“可他还是个孩子……”
“城里可不允许有孩子！”
“何必呢……他犯了什么罪？”
“鬼知道，但他是村人，还拒绝我们倒贴的条约，不知好歹，去死吧！”
“就是，还何必？你怕也是村里人吧，帮着他们说话！”
…
好多声音…几句说情的，立马被谴责了，甚至被辱骂。渐渐的，全是要他死的。
他们不会允许有与自己不同声音的人存在，他们要消灭这些声音，把世界同化成他们的样子。
当然，也有迁怒的因素，真正的“罪魁祸首”打骂不得，平时平视或仰视的人们的目光，这才向下看，在弱势群体中寻找发泄口。
拒绝签订条约的，是一个孩子吗？反对虐待儿童的人，真的是村里人吗？